于是屏幕里千红一哭,屏幕外万艳同悲,都是围着一个鲁鲁修。这位异国王子被塑造成如此完美的少年英雄,以至我们都忘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这位来自布里塔尼亚的俊美少年始终只是一个外来者。对曰本观众来说,这段异邦人传奇会与自己有关,不仅是因为故事舞台几乎都在曰本,更因为有个曰本少年一直都参与其中。比起那个极具观赏性却有些遥远的异国王子,这个曰本少年才是令观众们备感亲切而纠结的“自己人”。考察整部《CODE GEASS》,会发现这个故事其实是通过一位曰本少年温和柔软的视角,去观察一位异国王子张扬激烈的反抗,进而反思,进而改变,进而面对明天。所以由始至终,枢木朱雀才是这出戏里真正的主角。既非正义的代言,也非邪恶的象征,他仅仅只是一个生于1990年代的曰本少年,恰巧与这部动画的观众一样。是我们应当真正给予关注的对象。在这全世界哀悼ZERO一代目的时刻,谨以此英魂碧血灼染之剑,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枢木朱雀立文。奇妙的人气榜差异就在《CG》完结前一两个月,曰本发行量最大的动画资讯杂志《NEWTYPE》的角色人气榜与国内各大杂志网站的人气调查出现了微妙的差异。当夏莉以一份突兀的便当抢走所有眼球时,在中国观众身上赚了一堆眼泪的罗罗在曰本却连榜单都没进,反而是引爆核弹的猪杀苦同学人气一路高飘,与国内一片“脑残,白痴,笨蛋,伪善,小人,叛徒,无耻之尤”的喊打喊杀声成为鲜明对比。罗罗在曰本吃了便当也拿不到人气的原因,可能就在于他本质上是一个傀儡,即使注入了名为“感情”的灵魂也一样。他没有聪明的头脑,显赫的身世,矫健的身手,以及存在的理由。作为一个失败品,他的GEASS看似强大,其实只属于用完就丢的档次。他似乎做了独立的选择,实际却是被骗上贼船,惟一的权利只是选择旧主人还是新主人而已。他一辈子只遇到了一个“外面的人”,然后就死心塌地奉献了一切,这种心态和古代关在闺房里的小姐对平生看到的第一个男人芳心暗许私定终身的道理是一样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而没有选择余地的爱情当然永远都是最忠贞的。罗罗被赋予的人生经历与性格特点,就已经注定了他能做主的命运仅限于如何为鲁鲁去死。也许罗罗存在的最大积极意义就是让我们相信,比起“世界实际上是什么样”,更重要的是“你认为世界是什么样的”。这种说法对女性观众很有杀伤力,但在《CG》这样冷酷的世界里,毕竟也只是掩耳盗铃罢了。伪弟弟终于没能洗白成真弟弟,只是成了促使鲁鲁改变的众多铺路石之一。朱雀却与罗罗不同。虽然和鲁鲁比朱雀是有点笨,但绝不是傀儡。他的性格、能力与出身,决定了他有比谁都多的选择余地。在面对家国存亡时,一个小孩子能决绝地选择弑父投敌,可不是简单的怕死和一时冲动就能解释的。如果用画画的底色来打比方的话,朱雀和鲁鲁有着相同的色调,那就是不甘被命运摆布的强烈欲望。这样的人会为了一己私利视道德为无物,会追逐强权迷失自我,却不会做任何人的狗。看在中国观众的眼中,朱雀的行为深深打着卑鄙与反复无常的烙印,即使傀儡如罗罗也比这个弑亲叛国、投敌卖友的败类好得多。而看在曰本观众眼里,却生发出“完全可以理解他”、“弑父也有其合理性”、“有谁能懂他的苦”之类的感叹,在探讨动机时,比起表面行动更注重他在“曰本特别行政区”计划中的一份功劳。中国观众对罗罗的叹惋大半出自感性的同情,对朱雀的愤慨则大半出自道德的谴责。但对曰本观众来说,罗罗的下场是一味追随着强者、没有自我的傀儡的下场,朱雀才是战胜命运的勇者,牺牲幸福、守护明天的骑士。在动画中甚至有一群人因为看到朱雀的发达而成为他的支持者,认为“即使是11区人,只要努力也能出人投地,朱雀就是榜样,他是11区的希望”。可以想象现实的观众里也不乏这样的声音。为什么不同国家与文化背景的观众对《CG》主要角色的感情竟有如此巨大的反差?为什么中国人无法理解朱雀的行为逻辑?为什么导演要在一部名为《反叛的鲁鲁修》的片子里花费如此多的笔墨去描绘这样一个与主角相左的人物?而且还不断地提点他最令人讨厌的地方?因为朱雀是曰本人,因为《CG》说到底,是一部曰本人拍给曰本人看的动画。自相矛盾的战争观,冲动炽烈的复仇心,极其淡薄的道德感,混淆不清的是非概念,全部都是因此而成立的。满身臭毛病的曰本少年枢木朱雀,才是这部动画真正情思百结的对象。改变世界:强弱共存之道曰本因为历史与地域文化的原因拥有暧昧不明的多面性特质。作为这样一个民族的代表,朱雀身上种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正是他无法避免的命运。所以他有时表现出几乎偏执的道德洁癖,有时却又——从外国人的角度来看——寡廉鲜耻得令人恨不得一板砖拍死。要理解朱雀的行为,就要先谈谈曰本近代史和民族性格。明治维新之后仅仅半个世纪,曰本就从一个偏僻落后的国家一跃成为列强之一。但在维新之前,曰本却时刻都在担心自己会被殖民亡国,1853年7月打破太平假象的那4艘黑船是曰本人永远的噩梦,曰本沦为11区这个假想情景,其实是曰本人对19世纪前叶祖国可能被殖民的历史留下的心理阴影,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弱者的自觉”。只有放在这样一个具体的情景下,我们才能够理解朱雀的一系列举动。因为直接对抗强大的威胁而吃过苦头,所以学会了吸收;因为单纯地摧毁潜在对手而失败,所以学会了借用敌人的力量,这是曰本民族几经摸索后得出的生存策略。所以在面对过于强大的外来力量时,曰本人更倾向于认同侵略者,选择屈服和顺从,这是他们被逼出来的民族性格,也是朱雀一系列行为的深层原因。另一方面,从《浪客剑心》到《银魂》,11区人民对明治维新前后的口水仗中最爱检讨的话题就是“对立的双方要如何一起活下去”。其实共存之道并非强者的必需,所以这个话题仍是弱者想要寻找出路。雪代巴口中的那场腥风血雨,市村铁之助眼中的那段惊心动魄,都使11区人民积极反思明治维新的成败得失,寻求强弱共存之道。这也是朱雀的早期主张:改良优于革命,如果想改变世界,就应该去体制内部改变错误的风气,而不是做反体制的英雄,因为那不仅是一种自以为是,也会带来不必要的牺牲。关于改变世界,朱雀和鲁鲁的分歧不在目的而在手段。朱雀的最低理想是“不用失去重要的人,至少是没有战争的世界”,鲁鲁的高傲理念却是“谁胜利了,战争就会结束”。在朱雀看来只要不死人,什么样的不公与苦难都可以忍耐,都可以慢慢改变;而在鲁鲁修看来,以少量的牺牲换取全面革新才是更有效率的做法。这正是信奉改良的朱雀和选择革命的鲁鲁修的不同,也是弱者与强者间的根本差异。在时代的更迭中,激进的革命还是温和的改良,It's a problem。要以一己之力为天下苍生做抉择,以已身淌过恶德的血河,低眉忍对千夫指,去实践一个未必正确的理想,软弱的朱雀是做不到的。所以导演把发动革命的罪责与荣耀统统交给了外来者鲁鲁修,让他做台面上的主角,以自己的反叛轰开时代的大门,让曰本人看见革命必须的流血牺牲,也看清了自己。曰本其实一直挣扎在极度自尊与自卑之间,虽然积极好学,却抹不掉身为弱者的自觉。和反叛的鲁鲁修相比,朱雀屈从强权,苟且偷生,黏黏乎乎,反复无常,否定英雄,怀疑奇迹,仰赖强者的鼻息,其实都是因为这种弱者意识的作用。即使备受欺压,他还老想寻找强弱共存之道,实在是身为曰本人无奈却必然的命运。动画后期,朱雀从鲁鲁修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错误并开始反省:“以前的我太天真,嘴上说手段比结果重要,其实我怀疑自己更重视理想和美学”。但一切都已太迟了。朱雀心中的救世之道,最终竟是靠一个外国人,一个强者,用他好心的牺牲来换取的,而他所能做的就是让“枢木朱雀”这个名字连同过去的罪孽一起埋葬,然后以假面骑士之名重生,踩着外来者替他闯出的这条血路,走向明天。面对突如其来的新世界,面对压倒性的力量,你会选择怎样的道路?这对身为曰本人的朱雀来说是要经历血的教训才能明白的。而对于自认为强者、选择了革命之道的中国观众来说,要理解那种无奈感,恐怕是相当困难的吧。弑父悖伦:历史的心理阴影放下救世大义,朱雀的弑父悖伦也是为人诟病的话柄。但让我们先来看一下故事开始时曰本的处境。在KNIGHTMARE压倒性的武力优势下,曰本的的抵抗是徒劳的,除了维护无用的民族自尊心外,只会将国家和人民拖入更多伤亡、更大动荡的深渊。但如果投降的话,枢木首相固然要承担罪责,人民却可得到豁免,虽然这种豁免是被施予的,但对被战争弄得疲累不堪的老百姓来说却是求之不得。这个开场情景并非动画的空穴来风,正是历史上曰本遭到核爆攻击后投降的事件翻版。而朱雀弑父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发生的。主战还是主和,这在我们这些反侵略战争中获胜的中国人看来是一件不言自明的事,甚至还会有“抵抗到底,正义必胜”这种想当然的念头。但对发动了战争却战败还受到重创的曰本来说,To be or not to be是一个极为痛苦的抉择。对失去了一切的人来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因此站在曰本普通民众的立场来看,枢木首相也许才是自私和一意孤行的,他的抵抗战争实际上和蛋卷夫妇对鲁鲁修兄妹一样,是强加于人的善意。所以相对来说,曰本观众要比中国观众更容易认可朱雀弑父的正当性,放弃抵抗是正确的,而曰本沦为11区也是必须忍耐的事实。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朱雀在中国和曰本会遇到截然不同的待遇,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如此强烈憎恨ZERO。在朱雀看来,ZERO高举正义旗号到处破坏的行为并不能解放曰本人,只是满足了自我中心的狭隘道义感而已,这种行为和父亲不顾民生一力主战一样,本质都是自私的。朱雀批评ZERO时,使用最多的词就是“不可饶恕”,但对这里面的历史背景和民族心理,作为中国观众却很难完全体会。朱雀那种战败国民众的心理总是让曰本人感同身受,因为他们遭遇了现实世界的第一次太平洋战争后,又在虚构的第二次太平洋战争中目睹家国沦亡,中国观众眼中虚假的戏剧,正是他们心中惨烈的真实。于是就出现了前面提到的反差:同一个朱雀,在中国观众眼里是不要脸的叛徒和伪善的白痴,在背负历史阴影的曰本观众眼里却是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白骑士。虽然朱雀事后反复提到他对弑父一事的悔恨,但那只是对“杀亲”这一激烈手段的否定,并不等于他赞同父亲的主张。叛国投敌:强与弱的不平等观朱雀叛国投敌是中国观众不能忍受的第三件事,我们喜欢用卖国求荣去描述这种行为,却忘了他协助两个公主制定“特别行政区法”,更多是为了曰本的安定而非个人荣誉。当然,朱雀投敌的最大个人动机还是快速变强。鲁鲁修有超绝的头脑和张扬的霸气,背后有GEASS和黑骑,所以他自诩为强者而以锄强扶弱为战斗的起点;但朱雀在投敌前却是弱者,四肢发达但智力平平性格温吞,既无战略眼光也无战术天分,他的背后只有在KNIGHTMARE面前兵败如山倒的曰本。一个人要帮助弱者,应当自己成为强者,而不是和他们一起变成弱者,朱雀正是秉持着这一理念加入了被他视为“强者”的布国军队。这里有必要谈一谈曰本人的“不平等观”。站在朱雀的立场去看,曰本是个严格的阶层社会,大家普遍觉得不平等是正常的,勉强将弱者看做和强者平等实际上对国家并没有好处。另一方面,曰本近代史则使曰本人比起先天的出身,更注重后天的努力,认为“每个人的地位都源自自身的才能、人格与职务”,所以“努力求知的人获致富贵,无学的人沦为贫贱。”因此当学问比较好、头脑比较灵、力量比较强、性格积极进取的菁英分子——如鲁鲁修或布国,遇到学问比较差、头脑比较笨、力量比较弱、性格懦弱保守的民众——如11区人、卡莲的母亲、甚至夏莉时,不平等就是理所当然,持强凌弱似乎也可以理解。这就是曰本人的不平等观:先天的不平等可以被后天的不平等取代,所以先天弱小的人就必须拼命努力成为上位者,否则只能被践踏。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曰本人,朱雀的内心深处也是这样认为,所以他无视道德谴责,遵循物竞天择的原则,不断往上爬去获得侵略者的认同,力图使自己成为上位者,然后才能按自己的想法改变世界。贪生怕死:生的哲学与死的哲学朱雀的贪生怕死也是令中国观众极为讨厌的地方。在“活下去”的GEASS命令下,朱雀按下了爱之女神的按钮。GEASS在这里与其说是一个神棍呓语般的超科学设定,不如说是人类最深层心理的诱因,诱导出一个求生多过求死的曰本人。一般认为曰本人崇尚死亡,所以不会忍辱偷生,其实是种误解。被奉为武士道圣典的《叶隐闻书》强调的只是“为死而死”的意念,而非高于生命的信仰。早前的历史记载中武士们更多表现出的不是忠诚,而是自利。所以认为曰本人很乐意杀身成仁是片面的,近代以来的曰本史更是赫赫强调着“生的哲学”。 我们都知道二战末期的两颗***加速了曰本的战败。而无数史料证明,曰本投降与其说是因为物质上的弹尽粮绝,莫如说是因为精神遭到毁灭性打击而全面崩溃。明治维新好容易挣回来“万世一系”的血统论和“神之子民”的自豪感,如今都在巨大的蘑菇云下成了浮云,黑船开国时那种强烈的民族自卑感再度复苏。可以想象,失去信仰又缺乏生存物资的曰本人在那片废墟上踟躇时,除了“活下去”的本能和“不想再看见流血伤亡”的念头外,根本再无余力顾及其他。自由也好,尊严也罢,还有什么神的子民都显得苍白飘渺,更何况是主权独立、国家利益这种大义问题。正如《银英》中所说,有些时候,我们认为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但有些时候,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对劫后余生的曰本人来说,“活下去”本身就是远比一切信念更为至高的理想。所以朱雀“厚颜无耻也要活下去”。有人说他在2季中的表现是受制于“活下去”的GEASS,但GEASS虽能控制意识,过于违背对象意愿却会出现如尤菲和娜娜莉那样的反抗。朱雀发射核弹时却完全没有抵抗命令,因为“活下去”本来就是他真正的愿望,生存的本能凌驾于道德与利益考量之上,即使对方是尤菲大概也无法阻止他那自私的欲望吧。人总是会给自己的行为寻找正义的理由,找不到时价值体系就会崩溃。朱雀无法正视自己舍弃理想也要活下去的事实,也无法再自欺欺人地寻找虚无的共存之道。面对卑鄙的自己和绝望的世界,他只能选择毁灭。只可惜命运不如人意,在零之镇魂曲这一救赎计划里,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苟且偷生,被孤零零地钉上名为赎罪的耻辱柱,却看着那个外国王子微笑着替他去死,替曰本去死。说到底,身为曰本人的朱雀从头到尾都在奉行“生的哲学”,所以面对压倒性的侵略时,他选择无条件投降而不是鱼死网破;面对生死关头时,他选择发射核弹而不是舍己为人;面对苦肉计时,他选择了ZERO二代目的惩罚而不是一死以谢天下。中国人同样奉行好死不如赖活,但也赞美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崇高境界。对我们来说,朱雀这种贪生怕死的生存哲学,大概也是难以理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