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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私奔 __吕彦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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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1-2-17 12:43: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自序:我下定决心把自己十分珍爱的寒假时光献给一部构思已久但是情节和细节都不是十分确定的小说,这个小说有一个对于我来说算得上是惊世骇俗的题目。看得出,只有我的结尾足够惊世骇俗才算得上是前后呼应,不虚此行。我从来都没有在文字里描摹爱情的天赋,因为我一直清楚,我缺乏讲故事的能力,一个小说作者就像是一位厨子,需要把手上上林林总总的主料辅料耐心调配仔细揣摩,才可以做出一道美味。而我向来缺乏主料,仅仅用辅料,又难免有炫耀的嫌疑。事实证明,所有旁逸斜出的传闻与记忆都必须在故事的背后发散余热,而不是喧宾夺主。中国人习惯于有始有终的恩怨情仇爱恨纠葛,即使主线暗线错综复杂的篇章,也要有一个或者许多洞悉真相并且准备随时予以揭露的伟大人物。如《红楼梦》中的焦大,《雷雨》中的鲁妈。我们可以在小说里谈天,嫉妒,斥责,相爱相亲又相互厌倦。但是这一切必须有根有据,即使一切来自于小说家的谎言和呓语,我们也需要条分缕析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写一个村庄的变迁必然要写几十年前的风雨往事。写婚姻的形成必然不可以忽略了但是在某某公共场合两个人的蓦然回首乃至于钻高粱玉米地的若干情节。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宣告某地某人的人生轨迹而不至于唐突。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把小说里的人生写得色香味俱全。而西方式的思维向来重视瞬间,向来重视片段,他们更相信在某个时刻的某个时间将对主人公的一生产生难以磨灭的影响,也许只是一瞬间的邪念便可以让翩翩君子变身无耻小人。他们曾有过于我们一样条分缕析的时代,著名悲剧《红与黑》中的那个于连也并非一夜之间就有纯真天使变成利欲熏心的嗜血青年。但是更多的现代派小说作家却更习惯于对于过程采取有意识的淡化,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一夜之间的成长,八小时之内的异化,一切都飞快的如同工业社会的蒸汽轮机。于是我们看到了巨型甲壳虫和始终保持阴郁的卡夫卡。这个现代派小说巨匠兼前保险公司小职员战战兢兢地描写着周遭的巨大变化。他自我安慰似地把绝望与彷徨反复陈述,像是在黑暗中迷路的孩子,忽然发现了原来人与人之间充满隔膜,他无法从任何人口中得知回家的路途。在那些没有温暖更缺乏拥抱的夜晚,他只有走向更浓密的黑暗。并且把几个字刻入记忆。
    人,是孤儿。
    此后的几乎所有作品都开始发掘人内心深处的变化,文学渐渐成为心理学的图解模式。所有的人物都变成了甲乙丙丁乃至没有名字,没有相貌,只有混沌的内心。相互猜忌和不动声色的杀戮随处可见。他们仍然在描写瞬间。只是此时的瞬间,完全有别于卡夫卡式的典型,转向俯仰既是的混乱。于是我们沉默,我们不愿意和一群疯子一起疯狂。这大概是所谓的先锋在中国落潮的原因。国人爱的是《茶馆》式的情节,纵使改天换地切换频繁,但是总有那个王利发陪着他的时代一起走向没落。我们只要看他一个人,只要看一眼日薄西山的裕泰茶馆,就可以体味作者心中的苍凉与酸楚。看来,寄情于景寄情于物是中国人千百年来都改不掉的古老习惯。
    于是我决定写一次小说。写一次完整的小说,写一次有情节有内容有起始或许也会有固定结局的文字。虽然我知道,这样的文字对于一样喜好截取瞬间的我来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我还是决定了赴汤蹈火。
    私奔是一个古老的话题。最有名的故事莫过于近两千年前的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一千多年前的红拂与李靖。一对是才子佳人琴瑟和谐心有灵犀。一对是红尘女子与战场名帅,更像是慧眼识珠之后的感情投资。无论如何,结局还是令人欣慰。司马相如终于成一代名家并且由妻子为其代笔赚取外快。而红拂青史留名,李将军得登仙籍(托塔李天王是也)。王小波的《红拂夜奔》也成为当代文学的经典段落。在五四文学中,私奔和出走是永恒的主题。都是青年男女表明态度反抗万恶家庭的行为艺术。而私奔因为带有一定的浪漫色彩而更受推崇,当然很少实施。因为这样的壮举在中国向来存在道德风险。
    私奔是字典中解释最为有趣,释例最为艺术的词汇之一。我们看到它的基本含义:指女的不顾阻拦投奔所爱的人或一块逃跑。旧指女子未经婚嫁私自投奔所爱的人或跟他一起逃走。在庄严肃穆的遣词造句中免不了带了些许滑稽色彩。就如同吴宇森导演为向来气定神闲的诸葛先生安排的接生桥段一样令人过目难忘。而它的其他释例更是令人开怀。1 旧时指女子投奔他所爱的人,或者和他一起逃走。【出处】:《古今小说·张舜美灯宵得丽女》:“ 素香 曰:‘你我莫若私奔他所,免使两地永抱相思之苦,未知郎意何如?’”《白雪遗音·马头调·古人名一》:“ 石崇 琅玕换 绿珠 , 文君 夜走,私奔 相如 。” 2 私自逃跑 【出处】:元 尚仲贤《单鞭夺槊》第二折:“他领着本部人马,夜晚间要私奔,还他那山后去。”当然,第二个解释与爱情无关。但是也妙趣横生,令人捧腹。当然,我写的是第一个。这是一个发生在一个叫做秋水镇的地方的故事。这个故事与薛凡和李慕兰两个人的爱情有关。我决定不书写关于所在年代和时代背景的明确字句。如果一切都要归于一场声势浩大的白日梦的话,我们最好还是忘记时间。因为,闹钟始终是赖床的死敌。
    希望我的叙述足够美丽,就像我一向追求情节的完满,虽然屡屡求之不得但依旧抱着微茫的希望,乐此不疲。
                                                                                 2010  浅夜
    我想,
    消失在红尘中,
    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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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17 12:43:5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那年夏天,薛宝常带着儿子走进了秋水镇东门算命的周先生家的帐篷。当时的薛凡刚满二十,推推拖拖之下交了生辰八字。周先生抬眼看了他好久,淡淡地问了句,算什么。薛宝常一时语塞。他连忙抬头仔细地观察老棚子底部的所有角落,试图找到任何一个足以过度的谈资,但是周先生的婆娘极爱清洁的性格让他一无所获。他望着青砖地面上的空空如也。一时找不到什么解释。周先生忽然笑了起来,长长的指甲把半旧的黄色桌面划出许多白色的木痕。他转过头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忽然吐出一句:“群鸟乱鸣,关关嘤嘤。”薛宝常听到这话,也抬起脸来,对着周先生会意并且感激的一笑。说,我想测测这孩子的姻缘。两人相对笑了起来,红脸的只剩下坐在下首的薛凡。这个满腮青黑的小伙子只好垂下头去,仔细观察被周先生婆娘扫的一尘不染的地面。看整个盛夏随着昨夜的大雨一股脑地渗进了秋水镇的青砖和青砖之下凹凸不平的地面。周先生依旧稳坐,拿出几枚前朝的铜钱,在桌面上一字排开,按了《周易》仔细分拆。良久,周先生收起了铜钱,一个个扔进竹筒。对薛宝常一阵耳语。薛凡仔细聆听,却只听到嗡嗡的声音,不甚分明。但是几个字却又直钻进他的耳孔——“有十八子女,私及尘凡”。他把这样一句话反复揣摩,却始终不得其解。前一句让他想起了秋水镇人家的诸多子女和每至酷热时下河玩乐的情景。但是子女虽多,也未曾达到十八个的伟业。西门口的青云是他的死党,家里人口堪称本镇之首也只有十七个。并且青云的父亲,舅舅,嫂嫂的名字忽然飘入他的脑海。他暗自辨认了很久。终于得出结论——这些也不是青云妈生的。他忽然又想起每天都可以见到的总是穿着拖鞋的青云妈。想起她开裂的脚趾缝和与年龄不和的干燥的手脚,据说都是因为生孩子过多的恶果。薛凡忽然转过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双土黄色拖鞋与青石地面的敲击声。他忽然替自己未来的另一半感到惶恐。而更难以理解的是后面半句,他忽然怀疑周先生是不是昨晚的烧酒还没有醒透——他竟然为他的未来安排了一次不符合科学规律的天女下凡。

    薛宝常给了卦钱起身告辞,薛凡还在思考那句深刻到令人费解的谶语。只到看到父亲走得老远才赶忙起身和周先生告辞。这个时候秋水镇才刚刚从盛夏的阴郁里醒来,陆陆续续可以在路上看到打着瞌睡的人们以及和人们一起摇摇晃晃的店铺招牌。散落在青石板上的杂物和脚印也渐渐增多起来。薛宝常和路上的每个人打招呼,微笑,抱拳。镇子不大,并且富庶,人们之间相互熟识,日常生活也算是安逸和平。这一天和其它所有的日子没什么不同,被大雨洗刷的青砖水汽淋漓,让人感觉痛快。薛凡却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之中,这样的情绪出现的太过猝不及防,以至于他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那样的情绪和这个二十岁的夏天一起潜滋暗长,四处蔓延,把整个的秋水镇染成了彻底的绛紫,那些色彩摇晃着,颤抖着,左冲右突,就是不肯宁静下来。薛凡叹了口气,加快步子追赶只顾埋头走路抑或只顾和路边的甲乙丙丁微笑客套的父亲。他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世界忽然拉开了距离,渐行渐远。他如此的相信,那个绛紫色的秋水镇纯属杜撰,但这些却又在眼前。他告诉自己,那些左冲右突的杂色只是幻觉,但是他却始终等不到它们完全沉淀。他努力追赶着父亲,只到家门口才追上他。他一步踏进高高的门槛,带着巨大的喘息声把身子塞进屋门。他像逃离监狱一样逃离那些思维的混乱,逃离那个在他眼中完全绛紫色的秋水镇,逃离那些纠结缠绕的五彩杂色。逃离几个小时前的他自己。那个低头沉思的薛凡。他低下头,把脑袋直接扎进水缸,大口的喝水。

    听到父亲的呵斥才抬起湿漉漉的脸。薛宝常看着儿子的头发盖住的面庞忽然觉得十分陌生,甚至他怀疑自己还是不是又当爹又当妈养了他二十年的父亲。他小声嘀咕,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可也不愿再问。他转过头,看了看水缸里清澈的漩涡,看了看自己年久失修的面容,走上了那架竹质楼梯,走出了一屋子的吱吱呀呀和夏日的流风余韵。薛凡看着父亲走入卧室关上房门,只到整个屋子万籁俱寂才在天井旁坐下来。看着青色的天空。这一刻,那个绛紫色的秋水镇在他的视野里消失殆尽,天空也恢复了难得的单纯。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热爱那些纯色调的词汇。譬如灰色白色蓝色绿色黑色。他心安理得地欣赏即将变得火热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只是无边无际的青。他可以透过天空看到好远。远到令秋水镇人索然无味的其他世界。他觉得自在并且安全。

    盛夏改变了很多东西。或者可以称之为剥夺。所有秋水镇居民开始在炎热中丧失他们的想象力,因为不愿意出门,所以那些曾经新鲜的谈资也在家家户户的传递中渐渐腐烂。父亲会忽然提到青云或者隔壁三婶的某段故事。薛凡听了几句就忙着打断。然后叙述出更为丰富的细节和词汇。整个秋水镇的睡眠时间突然延长。不到十点所有的人几乎都已经躺上竹床,伺机入眠。薛凡和青云曾经在这样的夜里来到同样静默的秋水河边。青云抱怨着他的大哥三弟五弟乃至九弟的飞扬跋扈。并且用河边的巨大石块砸出整个河滩的群蛙乱鸣。青云说,没法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都是在欺负我,我又生的瘦,打不过,如何办?我真是活不下去了。薛凡很惊异地看着青云流眼泪。眼泪并不新奇,青云素来是被当做女孩子养的,连绣花都会,流泪更不在话下。他惊奇的是青云的哭腔和语气,活脱脱地如同青云妈和她丈夫每月都一定会上演的哭骂。他曾经瞻仰过多次,认为演得好。极大的丰富了秋水镇的文化生活和餐桌上的谈资。青云哭个不休,他只好用力地拍他的肩膀,劝他别难受。都是一家子,早晚会好起来的。薛凡从来没有体味过这种争夺疼爱的战争。他习惯了独自守候整间房子的日日夜夜。他已经这样做了十七年,不介意一辈子如此。薛凡和泪湿青衫的青云穿过了秋水镇的东门,慢慢地向家里走。薛凡抬起头,忽然看见远方的山峦,山峦之上的星辰,星辰之上的飘渺云烟。夏天的夜晚漫长而且紧密,先是聒噪的蝉鸣,然后是纷乱的青蛙,再其后是鸟类的怪异声响。薛凡的双脚上沾了不少植物的露水,觉得清凉而温润。植物是绿色的,它们似乎从不休息,秋水镇在夏天有的是雨,。这里容许植物没日没夜的贪婪。它们在这纠缠一切的水汽里迅速成长壮大。和几百万块青砖为伍。把盛夏的秋水镇紧紧包围。而秋水镇也在漫山遍野的绿色里心安理得地怀抱着这里的人们,一起,做一个翠绿的美梦。薛凡和青云正在走向这个梦的深处。走进无休止的青石板组成的庞杂夏天。

    把青云送回家去,听到了青云妈一如既往的哭骂。薛凡才安心地走回去。路上已经凉爽了好多,鼾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有些怕人。薛凡感到困。睡眠像是一条蛇一样缠住了他的手脚。他回到家,爬上竹床,随即入眠。

    鼾声把整个秋水镇围得严丝合缝。思考在这一刻从所有的苍青色的建筑中撤离。天井外的月光终于冰冷刺骨,但是没有人再抬头仰望。只有薛凡做了一个和白天的一切密切相关的梦。在梦里,整个秋水镇被染成了令人目眩神迷的绛紫,被青色占据的天空突然多了好多莫名其妙的杂色。

    薛凡没有醒来。天井中响起了雨滴余韵悠长的敲打声。在这个盛夏的日子里周先生从口中无意潜入薛凡耳孔的混沌的预言,成了这个夏天,秋水镇最令人刻骨铭心的秘密。
    我想,
    消失在红尘中,
    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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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17 12:44:1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雨下了整整一夜。薛凡睡了很久很久,只到周身舒展,可以随意的翻来翻去并且肚子极度饥饿才慢悠悠地起来。父亲会比他醒得更晚,所以他有的是赖床的机会。做饭,他只是把每天必须的工作再做一遍,简单并且乏味。当然,父亲永远不会厌倦这样的饭菜。薛宝常深知自己的手艺不会比儿子更好。就像他早就开始容忍甚至默许了整个房屋里日复一日的混乱。缺乏女人的冷手冷脚的地方总是必然变得像居住于此的男人一样邋遢杂乱。薛凡甚至会帮着父亲整理父亲的房间。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父亲的房间如同父亲的胡子一样,到处充盈着茂盛的随遇而安。

    雨水把整个秋水镇的人流洗劫一空。薛凡在杂物间里努力的找到了两把支离破碎的雨伞,油纸完全与伞骨分崩离析。花纹和图案也渐渐模糊。只留下当年的一鳞半爪。这两把伞应该曾经承载过两个人的耳鬓厮磨和朝朝暮暮。从前的它们,一定华丽,坚实,崭新。让人想起生活中的诸多美好以及往昔岁月的幸福时光。在那些时光里,伞的主人一定相信了对方许诺的美好未来并且时刻为之努力。在秋水镇每年一度的大雨时节,这两把雨伞一定是雨滴里最为幸福的周游者。所有的雨水,滑落,跌碎,在伞面上飘散纷飞。只不过是美好时光锦上添花的华丽背景。然后雨水渗进伞面,浸透伞骨,最终是华丽的油纸和华丽的岁月一起一去不复返,再也难以找寻。华丽的油纸伞不再爱好周游。原因和它们的年久失修无关。只是因为,伞的主人最终没有办法再相伴而行。他们一个成了镇东门山上蜿蜒坟冢当中的一个,遥远冰冷,无法召唤。一个成了有时候可以睡到天亮,有时候可以整夜把一架竹楼梯踩出满耳吱吱呀呀的薛宝常。他没有疯,只是有点寂寞。这个世界少了个唯一可以和他相偕出游的人。少了一个唯一可以和他说说笑笑的人。所以他经常在镇东门的坟冢里度过清晨和夜晚。虽然他知道那些时光一去不返。但是他要抓一抓时间女神宽大的衣袖。他的侥幸与日俱增。薛凡有过许多次转动伞把的经历。褪尽颜色纸面像是窗外阴郁的云层,纸面绵软无力,在呼呼的转动中发出漏气的声音。薛凡盯着伞把儿,雕花的木制品早已经失尽了漆面赋予的色彩和温度。失去了青春身体内部的燥热体温。冰冷,残破,易于把握但是有些扎手。他曾经有过许多次把伞面再次粘合的冲动,他借来了浆糊,铁线。磨好了锈迹斑斑的剪刀。甚至请来了立志做裁缝并且给所有衣服绣花的青云。可是父亲都对他的要求一口回绝,不留情面。

    “我只是粘粘,不会坏的,再说,反正已经坏掉了。”

    “不许。”

    “我叫了青云。”

    “让他回去。”

    “我做不好细致活计,他可以帮我。”

    “你送他回去。”

    “为什么?”

    “不许。”

    “我修东西不行么?”

    “东西多了,为什么要修它们?”

    “它们坏了。”

    “秋水镇的拦河堤也坏了,你为什么不去修,秋水镇的老磨坏了,你为什么不去修?”

    “我。”

    “不许。”

    “我偏要修修看。”

    “你敢。”

    “两把伞么,有什么?”

    “你给我拿回去,放回去,哪里拿的放在哪里。”

    “为什么,我非要知道为什么。”

    “滚。门外的那个,你也给我滚。”

    青云的脚步声忽而撕碎了两种声音的平衡,接着化作一种带着喘息的疯狂奔跑。秋水镇的青石板上罕见地扬起了微小的尘埃。好多人从窗口里看到了这个狂奔的孩子,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三婶忽然问女儿:“那是青云么?”“是啊。”“那么能跑,比牛还快,青云妈那天还说他不中用,像个女孩,我看她是孩子太多,看糊涂了。”

    青石板的声音杂乱急促。

    薛凡知道了青云一定会迅速逃离。因此没有对青石板上的脚步抱有太多的兴趣。他左手提着那两把破旧的油纸伞,抬头,看着竹楼梯顶部的威严的父亲。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如秋草般四处蔓延的胡子和他苍白的额头。

    “放回去。”

    竹楼梯上的声音并不甘心保持对峙。

    “我晓得了。”回答漫不经心。薛凡把工具踢到一边,把油纸伞扔进杂物间。拍拍灰尘,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无功而返。薛宝常又走进杂物间仔细翻看,把两把伞放在一个更干燥的地方,用指节粗大的手指把纸伞的毛边一一捋直。他走出杂物间,低头,高大的身躯佝偻了一下,忽然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苍老和悲凉。薛凡远远地看着,不说话。

    秋水镇被盛夏的雨水裹挟了起来。潮湿扑面而至。整个街道由湿漉漉的青石板拼接蜿蜒,像青云家常吃的绿豆米粉,光滑而且湿润。这样的天气是不能缺少谈话的。薛宝常在今天的午餐上留给薛凡一个巨大的后背。薛凡从他的上下移动的喉头才可以判断他是在喝水还是在咀嚼。很快,桌上只剩下薛凡。薛宝常依旧走出了薛凡习以为常的吱吱呀呀。过了不久,他又走了下来。告诉薛凡他要出去,晚饭自己吃,就消失在渐渐被雨水笼罩的模糊的水汽之中。

    青石板渐渐没有声音,漫无边际的雨声让人觉得像是失聪。薛凡知道,他该去睡了。

    晚饭他熬了稀粥热了剩菜,他突然发现熬多了,他突然想起来父亲今晚有事。雨水让人昏头昏脑。记忆变得十分困难。薛凡拍了拍脑袋,沉默地喝下了两个人的稀饭然后吐掉了一半。

    他困,想睡觉。

    黑夜在万众期盼之下姗姗来迟。薛凡忽然闻见一股酒气渐渐逼近。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声:“谁?”可是,熟悉的脚步声又忽然让他安心。脚步声才上了竹楼梯,踩出一阵歪歪扭扭的怪异声响。他听到了微小的默念。那些默念就像是黑夜一样难以分辨。但是他还是听得清楚其中出现频率最多的字句——“晚晴”。

    沈晚晴。

    沈晚晴死了足足十七年,久远的足以和断裂的老磨交相辉映。久远的薛凡可以不时地忘记他的母亲拥有这样充满诗情画意的姓名。也许是因为那时他还太小。还不认识这些对于孩童稍显复杂难以理解的符号。时光让记忆变成了从伞把上脱落的漆质碎片,无法拼接,无从找寻。

    薛凡忽然睡不着,天越来越黑,月亮和星辰都在水汽里散尽了最后的光芒。

    弥散满屋的酒气渐渐消失了,微小的默念变成了巨大的鼾声。
    我想,
    消失在红尘中,
    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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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17 12:44:45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秋水镇的大雨经久不息。

    薛凡从雨声中醒来。抬头看到四面高涨的水汽,无奈地摇了摇头。往年的雨季从来没有如此长久。去年甚至只维持了半个月时间。青云妈于是有很多时间在各家各户闲逛,把她干裂的双脚踩上各家各户的门槛抑或锅台。研究各家霉干菜和腊肉的质地与口感。青云妈向来是个言而无忌的女人。她曾经在薛凡家的天井旁边忽然地抛出一截长长的叹息声,然后痛斥房屋主人的懒惰和闲散。她告诉薛凡,倘若有一个女的在家,绝不至于堕落到如此地步。然后她在房屋的各个角落为她的精辟论断寻找证据。她边找边说,自信满满。最让薛凡惊异的是她竟然指着从门口经过的一只蜈蚣宣称这屋里阳气太重空气太干,连蜈蚣也不愿在此久居。同时指出了薛凡多次口腔溃烂一定和阳气太重有关,一定和这只逃遁抑或偶尔路过的无辜的动物有关。她回过头看着薛宝常的眼睛说青云和薛凡是发小,简直就是亲兄弟。她这个当姨娘的不可以坐视不管。

    薛宝常只是沉默不语。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个秋水镇的社交名媛的喋喋不休。青云妈忽然认为自己说服了这个男人和他的儿子以及整个屋子里的瓶瓶罐罐。她微笑着拍了拍薛凡的头却看着薛宝常的脸。说了一句。宝常,你还是再娶一个续弦。这些问题都一并解决干净。我作为孩子的姨娘我是心疼孩子我想妹子也可以理解。何苦呢。都不好受。家里有个女人有多么好。你们爷俩个吃的穿的也不用天天凑和。你不觉得苦我还替孩子不甘心呢。我作为他的姨娘我们青云是他的发小我这个心疼啊。青云妈迅速罗织了一个复杂的人情网络,让自己通过儿子和这个家庭无限亲密起来,她在这一刻甚至觉得薛凡和青云都应该是她奶大的,薛宝常是当年自己的相好。她说着说着全身散发出母性的光芒,她在这样的光芒照耀下越说越热。这一切她想起了去年生下青云九弟的辛劳痛苦。她定睛看着薛凡,忽然有了上去抚摸额头的无限冲动。

    薛宝常还是不说话。他只是把手里的纸烟一根一根点燃,猛吸几口就狠狠地踩碎。房屋里迅速升起体积庞大的烟幕。地上满是纸烟支离破碎的躯体。黄色的烟丝甚至跑到了门口的青云妈的足下。烟草的味道让雨季的空气变得辛辣抑郁。薛凡好几次转过头去,想偷一口气都因为薛宝常恶狠狠的眼神而胎死腹中。青云妈吸了几口四处弥漫的烟雾捂着鼻子冲出门去,险些被门槛绊倒。秋水镇的社交名媛在满屋子的沉默不语和辛辣空气里落荒而逃。

    窗外的空间被雨水和雨声一一填满。青云妈的拖鞋声渐渐听不见了。薛凡费力地扫着地上的烟丝和断手断脚的纸烟。灰白色的气流在房屋上空盘旋良久,让他流出了很多泪水。他眯着眼忙了很久,终于把一切都扫完。

    父亲默默地烧火做饭,自己承了一碗就上楼去了。薛凡自己坐在天井旁费力地扒着饭。父亲的沉默和夏季的雨水一样与日俱增。他忽然想起了昨晚父亲在醉酒中默念的名字。

    沈晚晴。

    他艰难地把这个名字和自己的母亲划上等号。他甚至感觉自己不得不花费一天乃至更长的时间去擦拭自己的意识。因为这其中堆积了长达十七年的往事和尘埃。他尽力把这个名字想象成曾经存在过的人物。这个人物曾经抚摸过他的额头,给他唱过儿歌,在雨季的雷声里抱紧过他微小并且柔软的的身体哄他入眠。这个人物曾经握紧过杂物间的两把雨伞中的一把,也许曾经用这一把替他遮挡过风雨,带着安睡的他从秋水镇绵绵无绝期的雨幕中逃离大自然的恐怖与狰狞。

    如今,他走进杂物间再次拿着雨伞的时刻。他忽然想要流眼泪。他仔细辨认这两把雨伞,希图在其中的一把里找到些许与女性有关的蛛丝马迹。他在其中一把上找到了一抹浅浅的紫色,周围满是雨水浸泡之后的褐黄。他握了握伞把,忽然感到了温暖。十七年里雨伞竟然不曾遗失了它最初主人的手温。

    薛凡决定把两把雨伞都修整停当。因为家里没有其它的雨伞,薛宝常在十七年里对于雨伞的问题始终视而不见。他宁愿让自己被淋得浑身发抖也不愿修补雨伞。还屡次拒绝薛凡重新购买的提议。但是今年,雨下得格外大,薛凡觉得,父亲不会再拒绝自己的要求。即使拒绝,他也有了两把可以暂时使用的雨伞。

    没有多久,两把雨伞在杂物间的瓶子旁边安静地重获新生。薛凡听着外面的雨声如同海浪一般迟迟不退,越发觉得自己做的合情合理。他慢慢地撑开伞,转动伞面。那块紫色的残痕忽然变大,变浓。渐渐地遮没了窗外的世界。秋水镇忽然被染成了深沉的绛紫。薛凡赶紧揉揉眼睛,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慢慢地合上了雨伞。

    该睡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看见父亲正在向屋外走。他赶忙坐起来大声的问,你干吗去?父亲依然留给他后背,说,李广元告诉我东门的拦河坝有些受不住了,让我去看看。顺便添几铲子土。再给夯结实一点。你就不用去了,自己在家吃吧。我晚上回来的不会很早。薛宝常说完就一脚踏进盛夏的雨水里,两脚踩出四射的晶莹雨滴,。薛凡转身就跑向杂物间,他要给父亲拿一把雨伞。他忽然担心父亲是不是还可以抵抗秋水镇每年准时到来的暴风骤雨。他已经成年,他已经相信,在他成年的时刻,他的父亲已经把双脚都放进了衰老的边缘。他跑回来的时候雨雾遮住了所有的视线,远处的青山也已经看不分明。整个世界只有雨声,也只剩下雨声。

    他锁好门就举着伞跑了出去。他打开那把有着紫色痕迹的雨伞,在青石板上跑成了一阵风。他跑向秋水镇的渡口,那里是到达拦河堤的必经之地。

    在雨里奔跑,完全听不到脚步以及自己的喘息。薛凡到达拦河堤的时候薛宝常和李广元正在雨里站着商量着什么。风不时地掀起两个人的衣服,似乎是想要窥探什么。似乎又是只为了开一个善意的玩笑。薛凡跑了上去,把两把伞分别塞进了两个人的手中,他特别注意把紫色的那把塞给父亲。李广元和父亲同时一愣。随即李广元打开了雨伞。遮住了漫天的寒意。父亲要把雨伞给他。薛凡接过雨伞,打开,重新送到父亲的手边。父亲默默地接了过去,无语。漫山遍野的雨声里面只剩下李广元的几句赞叹。这个撑着雨伞的男人告诉薛凡,等一下我的女儿就到了,你拿着伞吧。她会给我送来一把伞的。薛凡没有听见,雨声让耳膜只有面对尖锐的刺激才能有些反应。他看着微笑的李广元的陌生的微笑以为他在夸自己,只是谦虚的摇头。

    在大雨中,所有的交流都变得毫无必要起来。

    雨水已经把薛凡浸透了。他感到本来轻薄的衣服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掷地有声的雨水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它的重量,薛凡觉得自己的脚下是一个不断沉陷的泥潭,这个泥潭不停地拉扯他的双脚,所用的力气渐渐增大。薛凡用力地把双脚换了个地方,他刚想喘口气,却被雨水呛了一下。雨水让整个秋水镇在薛凡眼里变得沉重而且衰老。他忽然希望吸一口气,立刻跑回家去,在天井旁点燃一堆满是劈啪声的树枝,消消彻骨的寒气。
    我想,
    消失在红尘中,
    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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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17 12:45:13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忽然,雨停了。薛凡觉得像是在做梦。雨季来临之后幻觉缠上了他,他经常可以看到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绛紫色的秋水镇抑或其他东西。他决定立刻回家,给自己的大脑一次悠长的休息。但是,雨真的停了。不,他忽然闻到了一种奇异的气味,准确的说,是香气。并且他的嗅觉告诉他,这股气息离他不远。他抬头忽然看到了一把雨伞。然后看到了雨伞后边的一张脸。这张脸笑着,虽然尽力抑制,却还是发出细细的声音。他惊得跳出了很远。他没有想到幻觉成了比青云还要不离不弃的朋友。他想自己是太累了。那个今天被他多次想念的沈晚晴不会穿越十七年时光的重重阻碍为自己打一次伞。谁知道那伞跟着走了过来,再一次遮住风雨。顺便用有些嘲笑的声音问了一句:“你怎么了?”薛凡定睛一看,眼前出现的是一袭深郁的绛紫。对襟的竹布裙上沾了些许雨水。显得清新和温润。他没有抬头,他低头说了一句谢谢。就不再言语。那些香气让他感觉周身的困意席卷而来。那边的声音在雨中不是十分清楚,薛凡听了半天,只听见了一些笑声。忽然一只手把一把伞递了过来,塞进他的手中。递伞的那只手随即把他头上的天空和香气全盘没收。薛凡撑开另一把伞,抬头,看到了她温润的粉红色的嘴唇和只露出半边的鼻翼。那边的她正在向薛凡告别。薛凡忽然语塞,只是把一句谢谢翻腾到自己都索然无味。那边的一袭紫色只是笑,然后挥手告别。薛凡追了两步。说:“哪一天还给你雨伞啊,现在是雨季,这东西正是用的时候?我回了家收拾收拾就给你送去。你家在哪里住?”她只是笑,说:“不用着急,家里不缺雨伞的。我父亲拿着你的雨伞,这一把他要我一定要交给你。替他向你道个谢,等天气晴了你再送去吧。去东门李广元家就是

    。”

    薛凡说:“好。我一定尽快送去。还是谢谢,请问,你怎么称呼?”

    薛凡没有想到一袭紫色已经走出了两步,听到他的问题,一脸惊讶地回过头来。依旧是温润的粉红色嘴唇和带着些嘲笑的声音。薛凡抬起头来看着她,以及她背后的茫茫的水雾,绛紫色的秋水镇再一次占据了薛凡的双眼。

    “我叫,李慕兰。”

    薛凡呆滞地举起雨伞,看这那团深郁的紫色从眼前消失。巨大的雨幕是极好的遮蔽物。李慕兰没有走多远就完全消失不见。薛凡面对着雨幕看了很久。深重的寒意随着四面八方飘散的雨水蜂拥而至,迅速把薛凡半干的裤脚沾湿并且不断延伸侵蚀的范围。薛凡却仍然呆在那里,左手毫无必要地高举雨伞,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忘记了什么。在远达十七年前的那些时刻,秋水镇的雨水应该是一如既往的猛烈。他是否在沈晚晴的怀抱或者臂弯或者是由那把残留着紫色痕迹的雨伞制造的微小天地里享受过之前的宁静和淡然。虽然这些宁静与淡然保留了过多突如其来的意味,却依然让他感觉到温暖。他不知道那些温暖持续了多久,声势浩大的雨季让所有人都疏于计算。他曾经以为那些幻觉借助冰冷的雨水再一次缠住了他,他不得不花很久的时间把眼前的一切仔细分辨。他看了看手中的雨伞,崭新,坚固,伞把上的漆面光滑细腻,不曾剥落,明显地逃避了岁月的打磨。那把伞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味道,不再是可以确定方位的香气。而是一种被水浸透之后的独特气息。他竖起鼻子,嗅觉告诉他,这不是他下午粘好的两把伞中的任意一把。这是一把别人的伞。

    薛凡怀疑自己和被雨水浸泡了许久的秋水镇一起衰老了。这是一把别人的雨伞。这样的话,这把雨伞就和沈晚晴无关;就和他与她的十七年的稀薄记忆无关;就和他在秋水镇盛夏的雨季的庞杂思念无关;就和横亘在母亲的清晰可感与沈晚晴的陌生疏离间的巨大断层无关。那个曾经存在而如今成为传说抑或象征的沈晚晴和他手里的这把雨伞毫无交集。他的幻觉只不过父亲的醉酒和青云妈的喋喋不休的副产品而已。那个沈晚晴仍然像他渐渐淡忘她的十七年中所做的一样,安静的居住在东门的坟冢等待他的父亲不定期的拜访并且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这些距离在路途上谈不上遥远。可是在记忆里却无法测量。可是今天为什么他却觉得他与她如此亲近,亲近的不像是阴阳两隔。那些瞬间不曾停歇,那些笑声恍如隔世,那些时刻他真的以为沈晚晴忽然变得触手可及。他。。。。。。对,他告诉自己,他的幻想应该停止,他应该让他无聊的想象力像三婶家的花猫一样沉沉睡去。他告诉自己,那些瞬间和这把雨伞的主人有关,但是和沈晚晴无关,她有她的名字,她叫李慕兰。

    李慕兰。

    秋水镇的女性向来都不缺少美好的姓名,这就像是蜿蜒盘旋的青石板一定会在每个清晨光鲜潮湿一样理所当然,就连一向喜欢用她的土黄色拖鞋和外凸的脚趾甲丈量各家门槛高度的青云妈也有一个叫做“赵婉莹”的让人觉得不自然的姓名。秋水镇的秋水河曾经是一个著名的渡口,曾经有过辐辏云集的辉煌历史,这里曾经有数不清的运送胭脂丝绸铜镜的大船。它们在这里停靠,休息,然后不断南下。这里曾经有过许多故事,有过许多杨树柳树和一望无际的粉红桃花。曾经有过渔歌互答荡舟相许的风流往事。这里的富庶有它蔓延而上的根源。否则,它哪里会得到这么多的精致的青石板,哪里会用这些上好的巨石把所有人的视野变成一抹浩大的葱绿。当然,秋水镇的痛苦也和秋水河息息相关。曾经有过许多人被家人买往河流下游的未知世界。以至于在一段时间渡口停靠了数量庞大的人贩子的乌艄船。这些船通常在月光下顺流而下,床舱里有细密的啜泣。这些啜泣的主人从此与秋水镇恩断义绝,变成了飘飞的蓬草抑或失根的兰花,在那些命定的地点串演各自的悲剧喜剧。薛宝常曾经听到过他的祖父说起这些时代久远的故事,不过其中的血泪纵横已经被时光稀释淡化。而故事传到薛凡的耳朵里的时候,有了更多的消遣意味。时间的威力,莫过于此。

    薛凡若有所思地举着伞在雨声中摸回了家。只是冷,饿,巨大的困意又不容许他坐下来吃饭或者烤火。他放下雨伞就躺上了竹床。他感到自己越来越沉,沉得陷了下去,他的身体似乎透过了竹床直接贴到了地面。手脚冰凉躯干却有气无力。他就这样在渐渐消逝的雨声中进入了梦乡。

    薛凡很晚很晚才醒来,剧烈的干渴感从肺部一直向上延伸,他感觉到自己的舌头正在不断地变厚变长,他不得不把嘴张开,费力地呼吸。额头像是燃烧着一团火焰,灼热而且持久不退。他的手脚冰冷,似乎是被冻结了。当他想要举起手来抹一下额头的汗珠的时候。另一只手按住了他,说:“别动。”是薛宝常。薛宝常用毛巾包了冰块放在他的额头上。有用另一只手拉住了他僵硬的手指。父子之间在一瞬间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讲什么。薛宝常真的老了,瘦削的下巴上的胡子挂着没有擦干净的雨水,似乎要往下滴。岁月的刀锋从太阳穴毫不手软地向前推进,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伤痕。他的皮肤因为淋雨的关系有些肿胀,白皙变成了惨白中透着一丝僵硬的蜡黄。他的头发因为沾水而散乱地耷拉在额头上,凑成各种难以理解的形状。薛凡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地看着父亲。在这件房子里的十七年时光里,他习惯了和眼前这个男人一起沉默或者拔刀相向。他习惯了这个男人的暴跳如雷。而不是现在。不是这样。薛宝常被儿子的双眼看的很不舒服,赶紧丢掉儿子的手去看过锅里的稀粥。他在里面放了些芋头。饭锅的旁边有裹了蛋黄的炒瘦肉丝和一碟切成长条的皮蛋。他尽自己所能地预备了一份营养菜肴。可只有当薛凡睁开双眼他才敢离开竹床去照看已经冷掉的菜和糊掉的粥。薛凡在满鼻子的焦糊味中困倦的微笑了一下,然后把脸侧向另一边,泪水在竹床上来回滚动。他不愿意让父亲看见。他借着灯光看到了那把伞,想起了那些事。想起了等自己可以行动的时候就要去秋水镇东门的李广元家里送还这把雨伞。他想起了把雨伞塞给他的那只手,那只手主人的温润的粉红色嘴唇以及她的名字。李慕兰,这是个和沈晚晴一样美丽的名字。在那一夜的雨水中他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瞬间,想起很多与秋水镇的雨季毫无关联的时光的碎片,想到了他曾经思念有曾经淡忘的沈晚晴,想到了那把他粘好的雨伞以及伞把上残存的温度。想到了那件对襟竹布的紫色长裙。想到了在那一刻秋水镇的雨水跌落在长裙和他粘好的雨伞上带走了它们上面浓郁的绛紫,这些绛紫四散奔流,把所有事物都染成了与自己相同的色彩。绛紫色的秋水镇在漫长的雨季里伫立了很久也不曾褪去色彩。薛凡忽然笑了起来。薛宝常赶忙扭过身子,大步向这里跑了过来,他紧紧地看了一眼薛凡,满眼的恐惧与焦躁不安。这次薛凡先开口了。

    “爸,我给你的伞,拿回来了么?”

    薛宝常愣了一下,赶紧向杂物间跑去,随即举着两把伞冲了出来。他把雨伞摆在儿子面前。又晃了几下。说;“在这里。”

    薛凡看了看父亲和他头上的蜘蛛网。指了指那个地方,说:“爸,你看你头上。”薛宝常赶紧拍掉,又后怕似地拍了拍另一边。薛凡忽然觉得父亲真好看,有些东西是岁月永远无法驱赶的。他甚至有些遗憾,他曾经的记忆里不曾包括父亲的青春年华。

    “我得看着锅了。”薛宝常把雨伞放在竹床旁边。他忽然把移动的脚步停了下来,把雨伞放在了一个薛凡触手可及的位置。

    薛凡看着雨伞,看着父亲,看着父亲的笑,一起笑了。

    窗外的雨声已经不那么刺耳了,暮色里细小的雨声很适合倾听。外面有风,带着青石板的潮湿气味和浓绿的清凉气息。薛凡忽然感觉到身体的舒活。他费劲地坐了起来。发现门是半开着的。一道夕阳从阴郁的云层里穿越过来,在地上铺就了一层温暖的酒红。他终于明白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他终于明白父亲的神色里为什么包含着如此多的不安。他把两把伞都拿到身边来,抱紧,觉得安全。秋水镇有了暂时的晴朗。视野开始空阔广大,随即就发觉了隐藏在漫山遍野的阴暗下的众多色彩。一切都清澈美好。完美到不用尽全力观赏就会终生抱憾。

    只是,不知道,东门的坟冢里看不看得到这样的天空。她告别每一个晴朗的日子距今为止也有十七年了吧。薛凡默默地问。

    良辰美景在这一刻终于依附了似水流年。

    薛凡忽然又看到了李慕兰的雨伞。他侧着头既是看雨伞,也为了歇一口气。秋水镇的雨季不会就此而止,他抬起僵硬的手臂掰着手指要数数日子。可是只坚持了一小会就感到疲惫和酸痛顺着血管抵达全身。所有的日子已经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了。他感到沮丧,却又无可奈何。

    夕阳渐渐收回了它的光芒,残红的光芒在秋水镇的青石板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这段伤痕不断延伸,把秋水镇分成两半,一半是忧伤,另一半也是忧伤。
    我想,
    消失在红尘中,
    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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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17 12:45:44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薛凡忽然发觉自己凭空多出了一个敌人。本来,那个在秋水镇的雨季降临的时刻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幻觉已经让他头痛。他常常因为眼前的秋水镇忽然变成一片深郁的绛紫而惶恐不已。现在,身体的热度也在不停息地盘旋上升。薛凡总是在清晨被头部的酷热惊醒,而在每一次夕阳西下的时刻冰冷又准时赴约。冰火两重天,薛凡在日复一日地尝试中对于这个词句的体味越发全面和深刻。薛凡曾经很多次尝试坐起身来,下地,行走,就像平时一样。却发现这一切忽然变成了痴心妄想。病痛让每一次移动都无比困难,他的双腿曾经可以用比青云快十倍的速度丈量所有青石板的长度。而在这个时候,当青云出现在他面前,举起鸡蛋剥给他吃的时候,他却在青云把鸡蛋拿在他面前很久之后才能够让嘴唇与鸡蛋有一些最初步的接触。大雨把他身上的所有力量都榨取一空,只剩下病弱的躯壳。偏巧这些天秋水镇的天空都保持了长时间的晴朗,薛凡看着门外的天空上的纤细的游云,不禁悲从中来。

    “你最近,好些么?”青云一边剥鸡蛋,一边问他,一边把剥下的蛋壳小心地放在一张草纸上,因为怕风,他还很刻意地把草纸叠成一个筐子的形状。

    “不好吧,腿痛,头痛,膀子痛,眼睛痛,耳朵痛。我真的不敢想,平日里许久不见的疼痛这些天好像是约好了一样,没办法,没办法。”薛凡叹了口气,闭上眼,若有所思的摇摇头,他努力地要把讲话带出的口水咽下去,谁知道这一下又带来了喉咙和舌头的剧烈挣扎。薛凡数了一会儿这些天身上纷至沓来的疼痛,忽然没了言语。

    “你宽心,时间么,有的是,年轻人,总会好的快些,不用着急。我妈常讲,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你现在就是在抽丝啊,如何能不慢,那蚕宝宝上山也要吃上个把星期的桑叶,等到熟透了才可以的,你有什么可急。。。。。。”青云忽然从青云妈某年某月某日的一次唠叨中找到了新的谈话意义,他一下子把对于薛凡身体的关心转向了秋水镇的缫丝养蚕,转向了那些他和母亲一起度过的不眠之夜,转向了满屋子寂静的沙沙声,转向了他第一次拿起雪白坚韧的蚕茧时的激动和欣喜。薛凡只好发出一些其他的声音试图阻止他的接连不断的畅谈。

    “给我鸡蛋,我饿了。”薛凡的声音更像一声出其不意的闷响。青云看了他一眼,忽然眉开眼笑,用食指和拇指稳稳地夹住鸡蛋,用嘴唇做出一个张大嘴的指示。薛凡感到那个白色的滑腻的东西忽然被自己咬碎了,他在满嘴的蛋清蛋黄费力咀嚼。青云赶忙倒了一杯水,一边拍着他的胸脯,一边往他唇边送。薛凡抢过杯子,猛喝一口,终于舒服了一些。

    青云还没有忘记他刚才谈论的蚕宝宝和蚕茧。他继续描述丝绸的柔腻和顺滑,并且列举了母亲告知的诸多例子。他用双手在空中不断比划,如同手中握着一把剪刀。

    薛凡静静地看着青云,在他的举手投足中看出了那个穿着拖鞋的秋水镇社交名媛的诸多流风余韵。他忍不住想笑。他对青云说:“把雨伞帮我拿来。”他指了指李慕兰的那把。青云递了过来,怔怔地看着他。问:“好不容易晴了,你拿着它干嘛?”薛凡小心翼翼地把伞撑开,用鼻子嗅了一下伞骨和伞面间残存的香味。忽然想起了把雨伞递给他的那只手。和那些不动声色却又略带嘲笑的声音。他和李慕兰约定,在回到家之后就会把伞送还。他告诉她最近这么多雨,雨伞正在用的时候。他问过她的地址,他甚至在上一次睡梦里梦到了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秋水镇的东门,在一群黑褐色的雨檐下寻找李广元家的门牌。可是如今,他并没有去。他失约了。他不知道李慕兰是不是在等,虽然秋水镇这些天的天气可以为他找到足够多的借口。可是他究竟是失约了。薛凡在门外的阳光渗入门缝的时刻忽然猛地一挺,试着回到过去,可是更大的疼痛随即让他动他不得。他捂着酸疼的腰背大口喘气。痛得说不出话来。青云赶忙在一旁帮他捶背,一边捶一边唠叨说:“你干嘛啊,自己是病人,就要有个病人的样子,我不是说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么,你还在那里乱折腾。”没等他说完,薛凡赶忙压低了声音,他害怕在这个气闷的盛夏的秋水镇的上午,自己要陪着青云一起追忆那些始终贯穿着沙沙声和一望无际桑林的养蚕岁月。他需要安静,需要想一想,需要恢复,需要努力吸收秋水镇雨季来之不易的灿烂阳光。他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一切如常。他静静地望着手中的雨伞,陷入了迷茫。

    时间过得飞快,薛凡受到了年轻身体的恩泽。青云离开之后的第二天,他就开始了速度惊人的恢复。当他小心翼翼地用双脚接触地面的时候。悬空的心脏也终于随着皮肤一起安然下落。他被巨大的喜悦和兴奋包围了。他拿起伞,大步走向门口。当他打开门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辞而别的雨季只是暂时地远离了秋水镇的生活。如今它又继续成为盛夏生活的主要元素。青石板地面保持了一如既往的湿润乃至水汽淋漓。远方已经渐渐聚齐了一团乳白色的水幕,它正在向此处奔驰而来。满眼满耳都被雨水填充的薛凡欲哭无泪。虽然他知道,那些日子里的阳光来之不易,弥足珍贵。但是他没有料到那些温暖的日子会以这么快的速度与他告别。薛凡靠住门框,几乎凝结成一块石头。他沉默了一下,忽然冲进逐渐扩大的雨幕里,他把要还的伞夹在臂弯,举起那把带有一抹淡紫的雨伞努力地向东门跑去。

    一切都如同是当时梦境里的景致。薛凡走近一栋栋雨檐掩护的大门仔细寻找李东元家的门牌。东门的建筑比青云家的稳重的多。即使拥有屋檐和砖雕的纤细点缀却依然让人感到安然。很多院墙都爬有藤萝,淡紫色的花朵像是流动着的微笑,紫色的呼吸由足够高的地方喷薄而出,渐渐地把薛凡的瞳孔染上一抹清浅的紫色。薛凡忽然想到那些曾经令他沉迷的香气,大概就是来自于这些俯瞰众生蜿蜒而上的植物。那件紫色的竹布对襟长裙是不是因为这些无处不在的淡紫色的气息而显出那样深沉的绛紫色彩。薛凡找了很久才找到门牌,那个有些泛黄的小东西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薛凡仔细地看了几遍已经有些退色的“李广元”三个

    楷字。忽然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欢欣。他敲了敲门,里面有了一声不太明晰的的反应,随着一双鞋子与地面的摩擦声越来越近,朱红色的大门渐渐打开。薛凡一而再再而三地屏住呼吸,搞得自己脸上多出了一些入乡随俗的紫色和红色。

    开门的是个女人,可惜不是李慕兰。那个女人的黑色对襟衫一步一步地占满了薛凡的视线,她抬起头,轻声地问了句:“请问你找谁?”薛凡一时语塞,忽然说不出话来。今天的秋水镇的一切都与他的预想背道而驰。他和女人四目相对,徒劳地动了几次嘴。女人莞尔一笑,又问了一遍。薛凡把自己从失望和诧异中连根拔起。说:“我找李慕兰。”他突然瞥见看到那个女人眼中的疑云密布,有赶忙举起手中的雨伞说;“我是来送伞的,很谢谢她当时把伞借我,我本来答应要尽快还的。可是回去一烧就是五天,就一直没机会把伞拿来,今天刚好些我就赶紧把伞拿来了,要还给她。”薛凡的字斟句酌起到了效果,黑衣女人的笑容重新从眼角溢出。她笑了笑问;“好些了?”

    “恩,好些了。”

    “其实不必马上送来,家里有的是雨伞,不急着用,自己的身体要紧。”

    “谢谢,谢谢。”

    女人接过雨伞,说:“你就是薛宝常的儿子吧,我是李慕兰的妈。李先生还说你当时给他和父亲送伞的事情,直夸你孝顺懂事。你是来找慕兰的?”

    “不。。。。。。不是,我只是,只是送伞过来。我和她说过了要早日归还的。我家里应该还有事情,还要去烧饭。”薛凡低下头,把一句简单的话说的支离破碎次序混乱。

    “是么?”笑容在一次从女人的眼角溢出,可是这样的笑容,只拥有一次的赏心悦目,第二次便有些类似于敷衍。

    “恩。。。。。。是,是吧”薛凡支支吾吾。

    “慕兰不在,早上出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可以在家里等她一下。”女人依旧保持着流溢温情的标准微笑,却没有一点让薛凡进来的意思。

    “不了,实在是有事情,您拿着也是一样的。横竖我还了就好。我走了,再会。”薛凡没有等到自己把伞撑开就选择迅速的告辞。

    “慢点。路上小心。”朱红色的大门和这句话几乎同时发出一声闷响,紧紧地关上了,几乎把女人的最后回答生生卡在门后。

    “妈,是不是那天我拿给他伞的那个来了?”依然是那个有些嘲笑的声音可是明显地带着一丝不快和焦虑。

    薛凡埋头加快步子。

    秋水镇又一次陷入沉寂的苍灰色的雨季。
    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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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17 12:46:06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冯潇芸靠着自家的那扇朱红色大门,很久都没有说话。薛凡的步子又急又快,在秋水镇的细密雨声中听的不甚分明。她缓缓地竖起食指放在嘴唇前方,警告女儿闭嘴。她的预感告诉她门外的薛凡已经听到了李慕兰那声略带不满的呐喊,细碎而且急促的脚步只不过内心翻江倒海的简洁外化。她紧紧地盯住了李慕兰双眼中的疑问和不满。那双眼睛除了疑问和不满还有些许的欣然。冯潇芸不时的侧过耳朵倾听青石板上雨滴的声响,从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中辨认与薛凡有关的蛛丝马迹。同时她的双眼从没有离开过还带着困倦睡意的女儿。她的余光在地面上生生划出一道深不可测的隐形直线,使李慕兰所有的越雷池一步的冲动烟消云散。她只有静静地看着母亲,如同在观察一个突然闯进她家满脸是不怀好意微笑的陌生人。冯潇芸终于确定薛凡的脚步已经把东门的所有建筑抛在了脑后。她们母女的任何对话都不会再被这个男孩知晓。她走下高高的门槛,瞥了一眼还带着倦意急急穿戴停当的女儿,冷冷地做出一个回屋的手势。压低声音说:“慕兰,院子里冷,你刚睡醒的热身子不要着了凉,和我一起回屋去吧。”然后不由分说地要挽住慕兰的胳膊。李慕兰本能地向后撤了一大步,抬起头看着和自己身高相当的黑衣女人,一脸的陌生与疏离。李慕兰想说什么,又忽然觉得还是不说为好。冯潇芸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于是再次佩戴上了她的温婉笑容,步子向慕兰身前轻轻地一迈,说:“怎么,心里那里不舒服,只管说,家里横竖是没有外人的,和妈妈还藏着掖着,可是没必要。”李慕兰深吸一口气。秋水镇雨季的回归把恼人的低气压再次带来,雨水把空气变得潮湿而且沉重,所有的空气似乎都此缓慢下坠在潮湿的地面上安营扎寨,留在空中的只有稀薄的一星半点。李慕兰觉得潮湿沉重的空气依旧在不断降落,压得她纤细的脖子渐渐难以支持。李慕兰又吸了一口气。说:“为什么要撒谎?你。”简短错置的语句不像是在询问倒像是在审判。冯潇雨忽然知道李慕兰的欲言又止是为了将锋芒磨成钝刃。她向女儿感激的一笑,又恢复了刚才的姿态。说:“他说谁拿都是一样的,我只不过是替你拿着,你看你的样子,见了不怕人家笑话吗?我是心疼你,大闺女了,可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邋邋遢遢。”李慕兰完全明白母亲是在逃避问题。一起生活了整整二十年。李慕兰知道母亲一向是打太极的高手,她的回答中有了太多的因势利导移花接木。她绝对不会退让和请求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原谅。如果她暂时收敛了锋芒,那是因为她知道一针见血的时刻已经为期不远。

    “谢谢,妈妈。都怪我出去的太晚,今天不该歇那么长时间的午觉的。又要让妈妈受别人叨扰。”李慕兰的声音里包含了更多的嘲弄成分。她忽然想起当时的那场大雨,她和薛凡在雨里说着什么,那时她也曾露出略带嘲弄的微笑。只是远不如这次的冰冷。实际上她真的有些后悔,她没有亲手接过那把雨伞,她听父亲说过薛凡家住得很远。她刚刚听到薛凡一病就是五天,她忽然想到跑了这么远肯定累了,她没有给他沏杯茶,甚至连一声谢谢都忘了给他。

    冯潇芸看了看女儿。只是笑。她很容易地就拆穿了女儿的心不在焉和满腔怨怒,李慕兰从来都不是一个太会隐藏的孩子。冯潇芸看着她语调僵硬一字一顿地把一番检讨和谢意陈述的坚硬如铁,忍不住想笑。可是她又忽然感到时光流动之快,她忽然发现慕兰已经和她一样高了,而在不久的昨天,她似乎还是依偎在她的大腿旁,伸出小手在她的围裙里找糖的小女孩。年华总是可以提供猝不及防的变化,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只是她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目光,满是怀疑并且有些除之而后快的报复意味。她从来没有想到慕兰会这样的看着她,更没想到是为了一个仅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

    冯潇芸让慕兰回房。慕兰停止了她久久的凝视,终于不情愿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门的时候她特意看了一下屋檐外的雨水,她一直都在心里默默计算薛凡与他家的距离。他应该快到了。路上的青石板也许会很是光滑,她想起了薛凡告辞时留在门口的细碎脚步,有点暗暗的后怕。

    冯潇芸等女儿走进房间才走进了她和李先生的房间。她从不叫李广元的名字。只是称呼他李先生,这番细腻温情的称呼里带着南方独有的温婉缠绵的气质。他的李先生曾经很是风流,曾经拥有过为数众多的香囊和手帕,曾经在衣角和裤边都藏有无数的故事。但是她从不声张,她不会像青云妈那样仅仅是因为青云爸路过菜田拿了一个邻家大嫂给的南瓜就呼天抢地,闹的秋水镇满城风雨。她在当时只是劝青云妈不要再闹,事情本来就毫不相干。青云妈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完全拒绝了她居中调停的无限善意。她的李先生现在收了心,安安分分的做她的男人,她觉得开心。她甚至有些同情青云爸,和这个秋水镇的社交名媛同床共枕,还不如喂苍蝇,听它们日复一日的嗡嗡嘤嘤。

    秋水镇的雨水轻轻地敲打屋檐,发出一些散乱的声音,声音不大,只是有些不成章法,冯潇芸坐在梳妆台前,摆弄梳子,把有些旧的梳齿拨出一些声音。漫长的雨季里很少有东西自娱,慕兰总爱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只留下冯潇芸一个人守着那架陪了她几十年的梳妆台慢条斯理的梳理往事前尘。李慕兰的声音还在她的脑海里,青春总是与衰老背道而驰。冯潇芸仔细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笑容,有些僵硬,不自信,尽管她还是和她美丽的名字一样的明艳动人,可是她可以隐隐地辨认出岁月在自己的眼角眉梢留下的划痕。她怀疑是镜子在雨季天里受潮,有些发花,赶紧摸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又擦。可是依旧没有看到她期待的那张吹弹可破的脸。冯潇芸默默别过头去,再一次告诉自己,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二十年来她和她的李先生在互相的观照下走向衰萎,再难挽留。她忽然明白自己自从慕兰十八岁之后就不再如从前那样亲近她,岁月让她学会了逃避参照。只有这样才可以让自己衰老的心安理得。慕兰总是让她想起过去的许多时光。那些时光与慕兰无关,只是她深藏于内心的秘密。那些深挚细密的缱绻往事和她的李先生在鲜衣怒马时期的无法确数的风流逸闻一样是他们永远丢不掉的回忆。这些回忆曾经让他们喜笑颜开抑或肝肠寸断。并且在这个已经来临的沉默雨季以及比秋水镇的雨季更加漫长的索然无味的安稳中年时时刻刻弱化着他们内心的潜流暗涨。她记得在二十二年前的盛夏,秋水镇还没有如此繁盛的雨水。她在拦河堤的一树桃花之下等待着那个拿到她手织香囊的他。当时的他俊逸的如同秋水河源头的山峦。明晰的眼光常常伴随着灿烂的笑容,总是穿着一件古铜色的长衫,语气从容不迫却也儒雅非凡。他是秋水镇少有的出色男人。却可以在众多翘首期盼的女子之中微笑着暗示了自己的特殊。那时的冯潇芸在桃花树下坐立不安,只好怔怔地看着凝碧的河水,装出赏花观水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奇怪。她一直用手帕擦汗,那天她穿着一件嫩绿色的镶边短衫,两条雪白的手臂从袖筒里不安分地钻了出来,本来是绝不至于感到热的,加上那天河边的清风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凉爽,可是她的心却把不安焦虑期待林林总总挤作一团。冯潇芸捏紧手帕悉数弥散眼角眉梢的五味杂陈,越发坐立不安。他终于来了,她老远就可以看见,她却害怕起来,她怕他不是真的,她怕他只是把自己当做她们中的普通一员,她害怕他看出了她的心乱如麻问她为什么如此自己却没有可以说服他的答案,她害怕这只是自己的一次痴心妄想。悲剧可以自导自演,最终自家满目疮痍,她微微有些不情不愿。她害怕这只是一场梦。他根本不会赴约而来。但是,他真的来了。他站在她面前,他把她拉了起来,说:“石头很硬,坐着方便么?”他感觉到她的满手冷汗,只是笑,递给她自己的手帕,说:“用这个擦擦吧。”冯潇芸忽然满眼泪花,说不出话,只是点头。于是在那段时光之后,冯潇芸在母亲的梳妆台前有了更长久的停留,她在衣柜前也有了更多次的锲而不舍。冯潇芸忽然发觉她的那段时间里积攒了难以尽述的欢笑和泪水。往事的分量甚至要比此后的岁月都要沉重。那时将她搂在臂弯里的薛宝常成了她记忆深处无法驱散的背景。是那些缱绻年华的最佳注脚。当时的他深情温柔,是上苍给予冯潇芸青春生涯的慷慨恩赐,是秋水镇那一代女人心中永远的焦点。而冯潇芸却在如今的薛宝常身上看到了突如其来的苍老,时光对于美好的事物的破坏向来不留情面。那一天冯潇芸去给丈夫送伞,远远地看见雨中的薛宝常,时光让他过早的衰老了,快速到那个曾经和他耳鬓厮磨心细如发的女人都认不出他来。冯潇芸看着薛宝常眼中的阴郁脑海飞转,时过境迁的程度让她说不出话来。当然,她相信美好的事物总是没有主人公想象的那样长久的保质期和坚韧的外壳。譬如雨中伫立的薛宝常,。譬如沈晚晴的出现。譬如她与薛宝常毫无缘由的劳燕分飞。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空气重新变得舒缓。冯潇芸静静地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间,顺手拨弄了一下梳齿,略带凄然地念起了当年她十分喜爱的【牡丹亭】的曲辞,没有配乐,曲辞变得像是一句酝酿良久的念白,从她嘴里幽幽吐出。

    “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想,
    消失在红尘中,
    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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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17 12:46:3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故事关于沈晚晴。

    冯潇芸自顾自地哼着《牡丹亭》的【皂罗袍】,她忽然想起自己的记忆并不完全。这阙【皂罗袍】还有更为委屈婉转的叙述,可是她忽然忘记了。她曾经日日夜夜地默念这阙曲辞,因为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与薛宝常的朝朝暮暮戛然而止。在她的生命里,现实总是以太过突然的方式出现,突然到她根本不愿相信光天化日之下的真相。当薛宝常和沈晚晴一起打着伞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她甚至以为自己在秋水镇二十二年前的雨季中出现了幻觉。她看着他们走近,又目送他们走远。雨伞倾斜在一旁,忘了移动,雨水打湿了她的肩膀。她直直的向家里走,索性丢掉了雨伞,任由雨水冲刷自己的身体,至少这样的时刻,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流眼泪了,雨水越来越大,她渐渐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她只是渐渐相信,所有积聚在青石板上的潮湿都有自己的泪水,她的泪水和雨水一道把整个秋水镇包围。灰暗的云层,凄楚的雨水以及她渐渐由小到大并且迅速走向声嘶力竭的惨然抽泣成了那一年的那一天秋水镇雨季的全部缩影。

    她知道薛宝常一定和沈晚晴一起回到了他们的家中。一定微笑着看着彼此的眼睛,一定会紧紧地把沈晚晴抱在怀中,秋水镇的雨季总是让所有人的骨骼都感到不适,何况沈晚晴又是那样一个多愁多病身倾国倾城貌的幽怨女子。冯潇芸暗暗地揣测着沈晚晴的温暖和陶醉,越发地感到身心俱寒。雨中的归程长的无边无际,冯潇芸在雨中一步慢似一步,似乎忽然忘记了归路。她还知道薛宝常一定会在夜幕降临那一刻和沈晚晴坐下吃饭,一定会不断地给她夹菜。冯潇芸最近一直听到来自于左邻右舍的赞叹,无非关于这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新婚夫妇。每次她都要假装闻所未闻。每日的相遇都是折磨,冯潇芸看着他们走近,目送他们走远,抬着满是泪水的脸颊,看着秋水镇的天空没有忽然为她降下倾盆大雨。秋水镇的天空自顾自地晴朗的无情无义广阔无边。后来新婚燕尔的夫妻成了秋水镇的美谈,薛宝常成了左邻右舍口中的贤夫。冯潇芸依旧在每次遇见他们的时候脑海中想起沈晚晴总在镇中演唱时的【游园。惊梦】的缠绵唱段。不过不是她如今习惯温习的那句,而是那句“赏心乐事谁家院”,薛宝常的一切从那时开始都要依附于想象,但是她的思绪仍然毫无迟疑地告知她他们的种种幸福与恩爱。再后来冯潇芸成了秋水镇另一个优秀男人李广元的爱妻,有了自己的温柔缱绻花前月下。她只听说沈晚晴为薛宝常添了一个儿子,取名薛凡。冯潇芸宁愿一切从此结束,再没有任何纷纷扰扰,她与薛宝常的人生从此之后应该再无交集。就像她当时面对薛宝常的抽身而去心有不甘日夜追思不过是徒增伤感,毫无意义。那句“如花美眷”只是怀春少女的痴心妄想,“似水流年”才是生活的真正本质,冯潇芸告诉自己,不闻不问,不再为这个无足轻重的男人耽误美好时光。

    依旧是依依呀呀的“似水流年”,三年过去,似乎一切伤痕都在秋水镇的雨水的冲刷下变得相安无事。只到沈晚晴的死。

    沈晚晴的死讯在秋水镇的盛夏的一天忽然流传开来,成了所有人餐桌和床边的主要谈资。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总是在一曲深深浅浅的【游园 惊梦】中变作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的杜丽娘,于是她的存在在秋水镇拥有了更多的象征意义,而她的忽然死亡,也必然掀起秋水镇的喋喋不休。李广元前去帮助处理丧事,他告诉冯潇芸,沈晚晴是自缢身亡,满身没有一点血迹,不像是死于非命。倒是衣衫完整,连腮边的胭脂都涂抹均匀,发簪水袖一样不少都戴在身上,似乎是要去赴某个场子的邀请。李广元的描述细致到让人毛骨悚然,他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细致的男人。这让冯潇芸好生奇怪,这奇怪就像是沈晚晴突然的死亡一样让她吃惊。这时窗外的天空忽然响起雷声,垂下巨大的闪电。明亮的光芒忽然撕碎了八百里的的风轻云淡,照出远山的寂寞与狰狞。夜似乎被某种神奇的力量驱赶,闪电不时照亮整个秋水镇。电光突然击中了远方的树木和石板,发出类似于抽泣的闷响,随即大雨如期而至。秋水镇再一次陷入夏季特有的凄楚与悲凉。

    “他怎么说?”冯潇芸忽然想问问薛宝常的情况。

    “他只是哭,孩子不懂,看着他哭也跟着哭。他拉着我说,她为什么不等我,哪一出戏比我们的日子还要紧?她就这么急着梳妆打扮?”李广元很有默契似地说起了薛宝常,说完直摇头。他转过身去拉窗子,一边拉一边说:“疯了,疯了。”冯潇芸忽然觉得这些话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故事,又不便再问,只好和丈夫一起沉默,心里暗暗感到凄然。

    “他说明天就把她埋进东门的风水宝地,他说他们家晚晴是要去赴约的,在阴曹地府也要唱杜丽娘,等不得,等得久了妆都残了,唱起来就不好看了,晚晴一定不会喜欢。”李广元补了一句,随后露出一脸的惊异,看着妻子等着她的答案。

    “睡吧,你也累坏了,别想了。人各有命,夫妻一场,薛宝常心痛的说胡话也是正常的。”冯潇芸安顿丈夫睡下,自己却一夜未眠。

    第二天,沈晚晴就带着她的戏梦江山一起入土。薛宝常一早就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他拉着薛凡各烧了一本《牡丹亭》,他烧上册,儿子烧下册。他害怕晚晴独自万里迢迢奔赴黄泉,临演忘记了曲辞,特地要给她带上一套,算是最后的交代。烧毕,薛宝常拉着薛凡转身离开,从此愈发沉默孤僻。甚至时常足不出户。而关于沈晚晴的话题从未止息,沈晚晴的死亡和她临死的戏装成了秋水镇被引用和讨论最多的秘密。秋水镇居民的想象力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使用场所。他们如此热情地讨论了种种细节和无限的可能。他们总在薛宝常到坟上看望晚晴的时候远远地用窥探满足他们日滋夜长好奇心。于是,薛宝常在种种假设和论证上收获了最多的怀疑。于是,秋水镇的某些居民再看到他的时候开始本能地保持距离。于是,沈晚晴的死亡与薛宝常的所作所为有了被千锤百炼的后的认证。于是,奇妙的预言像盛夏的雨水一样迅速播撒,沈晚晴是被薛宝常克死的结论成了秋水镇最官方的说法。这位八字如铁的父亲的公子也注定承袭他的衣钵。人们不禁为薛凡的未来暗暗捏了很多把汗。

    于是在一段时间内,薛家的房屋与秋水镇的联系被所有人从意识上生生切断。除了那位无所顾忌的秋水镇社交名媛青云妈和他的儿子,薛宝常家门可罗雀。薛凡和青云在这间人为地与世隔绝的小屋迅速成为朋友。孩子们总是天真勇敢,虽然依旧不能辨认是非。却从来不顾忌那些无中生有的预言。青云曾经在听母亲和薛宝常提起那些预言时拉着薛凡的手,忽然义愤填膺地安慰起他来;“没有事情的。讨不到老婆又怎么样,我陪着你,你就不觉得难过了。实在不行,非要讨的话,我把六妹许给你,虽然丑些,毕竟是个女的。”青云妈忽然回过头,看着眼前的儿子,不禁悲从中来。想想自己平日怎么苦心教育,仍然说话像个呆子。青云妈一悲从中来就下了重手,一巴掌打得青云一个趔趄,随即右颊高高肿起,青云半天没哭出声。青云妈和薛宝常都慌了起来,青云妈赶紧去拍孩子,青云这才哇的一声声泪俱下。鼻涕泪水和嘴里的血水在地上形成了一个池塘。带到他哭得发不出声音,薛宝常去清扫池塘才发现那里赫然的伫立着一颗青云的牙齿。青云妈不由分说地掰开青云的嘴,确定是在下面。于是跑到门口,奋力一投,把牙齿扔上了薛宝常家的屋顶。然后抱着青云离开了薛家。

    这个时候薛宝常和薛凡才感觉到寂寞。这间屋子实在太过于安静,安静的不像是人间,倒像是沈晚晴前去赴约演出杜丽娘的地方。日光很少出现,雨季的薛凡哪也没去,哪也去不了。他只是在自己的屋子里迅速地长大,大到沉默寡语,大到可以不想念母亲,大到甚至可以忘记他曾经的母亲是一个叫做沈晚晴的女人,大到薛宝常每次喝醉酒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喊那个女人的名字他都可以泰然自若地帮父亲沏醒酒茶。一场死亡让他对秋水镇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他渐渐乐意看清事实并不怎么美好的本来面目。

    三岁的薛凡在秋水镇的那个盛夏一瞬间长成了山峦。

    而如今,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走在细雨侵润的青石板上。为什么踩出这样细碎的步子?他为什么感到雨水已经侵润到他的眼眶,侵润到他的眼眶都快要承载不下了。他用手摸抹了一下眼睛,有些湿热的东西,他告诉自己,那是,水。

    下着雨,秋水镇的云层依旧阴沉,阴沉得如同那个黑衣女人的笑容背后的故事。

    下着雨,薛凡独自走着,路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他抬起头看见了伞面上的一抹紫色,忽然觉得缺乏温暖,他握紧了伞把,想要找一找,十七年前雨伞主人残存的,所剩无几的体温。

    下着雨,薛凡忽然觉得整个秋水镇都已经在这单调声响中陷入沉睡了。沉睡到只有他自己醒着。

    下着雨,薛凡忽然喊了一句“妈妈”,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头,发不出声来,余下的声音都化成了略带咸味的湿热液体,在面颊上奔流不止。

    下着雨,下着雨,下着雨。
    我想,
    消失在红尘中,
    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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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17 12:47:05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依然下着雨。

    下着雨的绛紫色的秋水镇被无边无际的雨水渐渐稀释。在薛凡眼中变成了一片血红。血红色随着经久不息的雨水从空中和各种各样的建筑物中接连滴落,在青石板上渐渐铺展开来,血红色的雨水吞噬者路上遇到的一切,在浅灰色的忧郁的秋水镇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残红。这股残红渐渐地向薛凡靠近,渐渐由他的双脚爬上衣衫,顺着满是时光的斑斑锈迹的伞把扶摇直上,开始侵润只留着一丝淡漠紫色的伞面。雨水在伞面上发出丝丝的声响,像是抽泣。薛凡回过头来,想要看看到底声音来自哪里,只看到视线之外的满山遍野的一色血红。沈晚晴的死亡毫无血迹,没有任何伤口,不像是青云妈口中的诸多秋水镇的英烈人物,死的时候都要血冒三丈,把方圆几十米的地方都要染成一片暗红。依照秋水镇人的说法,这样的死亡才称得上是慷慨悲壮,才值得所有亲友甚至素不相识的陌生面孔一恸而绝。相比之下,沈晚晴的死亡缺乏了太多的感人细节和壮怀激烈,这样的死亡依附了沈晚晴生命的一贯轨迹,轻盈和无尽的美感。沈晚晴知道,自己的死亡必定不可难看,否则那风尘仆仆的黄泉之约如何收场?她知道自己只可以这样平静却突然地离开人世。她只能做那位生得缠绵悱恻死得婉丽飘逸,即使开棺也是翠袖青衫惊艳四座的杜丽娘。而这个时刻,沈晚晴似乎释放了体内蕴藏的所有血液,她宁愿自己曾经的美好与轻盈化为飞灰,也要昭告世人,自己的死亡就像那些青云妈时刻铭记的秋水镇英烈贤达一样的慷慨悲壮么?她要告诉她的儿子,她还在看着,还未曾远离,还可以像他曾经美好又极为短暂的与自己有关的童年时光一样给他的生命以无微不至的安慰和鼓舞么?还是她没有依照秋水镇本来的规矩陷入沉睡与轮回,依旧顽强地用她单薄而且毫无温度的躯体抵御着秩序的支配,倾听着薛宝常的每次陈述,记忆着她离去之后的所有时光。并且在这一刻要用这种方式为她残存世间的孤独的丈夫和儿子鸣一声不平?薛凡只是走,没有回头,青石板上的潮湿和红色搅拌在一起,让人感到视觉上的不适应,薛凡加快脚步,他知道家已经不远。他飞一般地跨进门槛,飞一般地关上大门。他要把他的所见所闻告诉他的父亲,那个血红色的秋水镇只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神秘暗号,他们用这种形式互相确定,互相扶持。

    薛宝常不在,屋子保持了一贯以来的空阔和寂静。静的只剩下呼吸和倾听呼吸的耳朵。薛凡打开门,血红色的秋水镇忽然不见了踪影,浩荡的水汽让远方的世界沉入一片沉底的乳白色之中。潮湿迫不及待地钻入薛凡的身体,他的本来稍微干燥的衣服又有了贴紧的趋势。雨水溅起的雾气由远及近地不停传递,把远方的山峦和近处的青石板都砸出沉重的闷响。秋水镇的雨季最近习惯用这种十分极端的手段来显示自己的无处不在,顺便告诫所有的居民,任何关于它将要远离的传说都是痴心妄想。

    薛凡拍拍脑袋,秋水镇颜色的秘密成了他心头的顽疾。那片铺天盖地的血红和无处不在的绛紫缠绕纠结,将他的大脑灌满。他赶忙关上大门,秋水镇雨季给他带来的幻觉已经让他不胜其扰,他不希望这些来自雨中的隐形事物因为他一时的疏忽有了更多的可乘之机。屋里迅速黑暗下来,薛凡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关上的大门和大门背后被他刻意拒绝的席卷整个世界的雨水。他下意识地寻找光,寻找热,寻找任何可以驱赶寂寞的东西,却只能接受一如既往的无功而返。十七年来他的父亲或者他自己都习惯独自守候这间屋子的大面积的孤独与黑暗。他甚至可以回忆起无数个更为寂寞的夜晚自己的平静与安然,可是现在,他却被他习以为常的痛苦击倒在地。这样的时刻,他本应该心无旁骛,把自己和寂寞与黑暗合为一体。可是,他的脑海却依然是绛紫与血红的纵横纠缠。他的崭新的记忆正在挣扎中占领脑海,那些记忆与冰冷的前尘往事毫无关联,相反的充满了诸多明艳的色彩以及温度。薛凡仔细地统计着这些记忆的归属,他以为这些诞生于秋水镇的盛夏雨季的记忆一定拥有和年岁相符的复杂内容。可是他最终失望了,这些记忆只是属于两个女子:一个叫沈晚晴,一个叫李慕兰。

    忽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随即是带着雨季潮湿的敲门声,薛凡赶忙去开门,以为是父亲回来了,谁知道门外站的是青云,青云把裤脚高高挽起,见到门开赶紧举起遮盖住整个面部的黑色雨伞。他并不进屋,只是一脸焦虑地看着薛凡。说:“赶紧和我走,东门的拦河堤被积水冲垮了,都在那里帮忙呢,你爹让我来叫你,赶紧和我走。”

    “什么?”薛凡好像没有听清楚,又不自信地问了一遍。

    “拦河堤被冲垮了,那边需要人,我们赶紧去。”青云的陈述又气又急,他平时一向是个温柔恭顺的孩子,却在这时候有些凶巴巴的。

    “好。”青云的表情让薛凡来不及做更多的回答,他从杂物间里找到了一把铁锹,关上门就和青云一起沉入近处的水雾和远处的黑暗。

    路比想象的要漫长的多,两个人的脚步在微微有些发光的月亮的照耀下蚕食着雨水的连绵不绝的单调。细碎的水花四处绽放,迅速沾湿了他们的鞋子。青云只是在默念几个与水势巨大有关的词汇,薛凡本来希望在路上打听到更多的信息,可是青云却如同梦游一般,在不断地复述中纵容自己的身体与思维南辕北辙。薛凡本来想要骂他,但却忽然感到恐惧也如同雨水一样从雨伞遮掩不到的地方趁虚而入,逐步占领了他的脑海。他忽然害怕这些奔流而下的积水会把东门的所有建筑连同其中的所有生命统统淹没。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冯潇芸开门之前在那里停驻的短暂时光,想起了在墙顶盛开的紫色藤萝和从高处喷薄而出的神秘香气,想起李广元家的朱红色大门上的泛黄了的门牌,想起了那把曾经为他遮挡雨水的雨伞和举着雨伞向他微笑的人。他的脑中忽然出现了关于李慕兰和冲破拦河堤的水流的诸多可能,每一种可能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一面告诉自己这些可能都是毫无理由的荒唐假设,却又一面地想出更多的可能,在这更多的可能里秋水镇的东门渐渐沉没,终于成为了秋水河的一部分,这些曾经凝结了记忆的光荣与痛苦的建筑只能在另一个地点以悲剧注脚的形式存在。他越来越感到害怕,想象力这是成了一种越来越沉重的负担。薛凡最终加快脚步跑向了东门。他像一颗高速飞行的石子一样击穿了雨幕的重重包围,冲向东门的方向。只留下些许的风声和雨水中仍然清晰可闻的杂乱脚步。青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到那些脚步声消失殆尽才发出一道撕裂黑夜的略带颤音的叫喊:“别跑那么快,别丢下我一个,等等,等等。”

    等到青云到的时候,薛凡已经举起铁锹开始了工作。拦河堤的损毁比较严重,乳白色的河水冲倒了河岸的大批树木和用来镇压河中凶神的石狮子,在河边的土地上划出一道又宽又深的巨大伤口,并且不断地撕扯着尚未愈合的伤痕。从拦河堤的缺口中正在不断地有积水冲出,每一次都发出一声巨响。秋水镇的雨季正在肆无忌惮地显示自己的破坏能力,在这一夜,雨季的秋水镇一步步被拖入痛苦的挣扎,难以脱身。东门的建筑当头的几座被雨水冲塌了围墙,室内的凌乱一览无余,主人正在堆积成山的砖块里疯狂地挖掘丢失的物件。雨水还在不停地涌入,虽然李广元和薛宝常以及青云爸已经带着十几个青壮年劳力奋力填堵,可是仍然不见效果。积水仍然在喷涌,雨水仍然在倾泻,整个秋水镇被单调的雨声和时不时发出闷响的水声完全攻陷,所有人都在潮湿的恐惧中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薛凡回头看到了李广元家的朱红大门,它只是被冲开了一扇,其他的部分毫发无损,薛凡抬头就看见了那株被雨水打散了花瓣和香气的紫色藤萝,他暗暗觉得心安,自己的所有可能都付诸流水,这实在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夜晚。他开始专心向麻袋中填土,然后用绳子把它们一一扎紧,汗水不断地从湿透的身体里涌出,雨水趁机进入张开的毛孔,让他感到了有些痛苦的寒冷。对岸的十几个人不时发出一些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在争论,也像是在争吵。积水依然没有被堵住,雨势越来越大,薛凡开始为父亲担心,他的麻袋被一个接着一个地运往对岸,只不过是人们些微希望的可笑的寄托。薛凡不敢再想,只是埋头把更多的泥土塞入更多的袋子,不一会,面前的袋子个个鼓胀,像是突然拔地而起的异样山峦。薛凡看着这些麻袋,感到酸痛渐渐和雨水一起把周身浸透。对岸的声音渐渐减弱,秋水镇土地的伤口不再继续被雨季的双手不断撕扯。看来堵水的计划有些奏效了。雨水比开始小了不少,周围的空气也渐渐变得松弛而且轻盈,秋水镇的夜晚开始有了一点夏季雨夜特有的清新的泥土和植物气味。

    薛凡正准备休息一下。一个黑影忽然从他身边溜过,步子细碎,并且有些保持不了平衡,那个黑影打着一把雨伞在泥泞松软的沙土上摇摇晃晃。显然,黑影是冲着河对岸去的,它试图趟过面前狰狞的有些深不可测的秋水河,到对岸去。薛凡忽然感到危险。他放下铁锹,奋力跑向那个黑影,在它犹犹豫豫地准备把左脚踏入河水的时候拉住了它的胳膊。

    “你干什么?疯了?不要命了?会水的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过河,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薛凡的声音在河边的石头上都碰出了零零散散的回声,在这样的夜里,大得出奇。

    黑影一把甩开他的手。大声说道:“我去找我爹,给他送把伞。最近他的咳疾犯了,这样的病就怕冷水。他刚才没打雨伞就跑出去了。这么冷的天我害怕他再冻病了!你叫那么大声做什么?我不是聋子,正常声音我听得见。”

    “你这个不。。。。。。”薛凡把满腔的怒气生生咽了下去。这个黑影的声音太过于熟悉,他忽然想起很多东西,但是又说不出口。黑影自以为得计,举起伞又要把脚踏进湍急的流水。薛凡一看到她这样,不由分说地直接把她抱住,扛在肩上,用尽力气往回跑。完全不顾及黑影的拳头如同雨点一样地落在他湿透的脊背上,砸出很多生痛的闷响。他跑了一小会,才把砸他砸累了的黑影放下,他从声音中听出了她必定是一个熟人,但是在雨中他却想不起她的名字,他只是下意识地要帮她避开悲剧。她的身影让他想起了隔壁三婶家的大儿子福远溺水的往事,福远在秋水河里漂了整整两天,被泡成了一个巨大的白色肉球,三婶凑着这个肉球哭了很久很久。

    “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想做什么,只是现在过不得河,我不愿意看着你做傻事。你要打,就再打吧。”薛凡抹摸了摸又痛又冷的麻木后背,等待着黑影发落。

    黑影忽然不说话了,薛凡能感受到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双眼睛中的惊诧与怀疑。黑影笑出声来:“原来是你。”声音忽然轻柔了好多,全然没有了当时的愤怒,但是却习惯性地携带者忽隐忽现的嘲笑意味。“谢谢你。我刚才没看见。你没事吧。”

    李慕兰。

    “没事没事,”薛凡的心跳声在雨声中清晰可闻,“背不痛的。”他一边说着脊背却不停地用手遮盖胸口。

    远方忽然有一朵彗星划过,雨水更加微弱了,积水的声音也渐渐可以忽略不计。对岸忽然响起了高低不等的笑声。应该是父亲他们把水控制住了吧?薛凡想着。可是这个时刻,他却忘记了自己方才的焦急与不安,他甚至希望秋水镇的雨季可以每夜都这样地继续倾泻雨水,永不止息。

    时间像是凝固了。李慕兰也不好意思把沉默打破。

    这时一个脚步声从远方渐渐靠近,熟悉的声音抢先传入薛凡的耳孔。“慕兰,你在哪?”李慕兰赶忙答应说:“我在这里。”顺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挪了几步和薛凡拉开了一些距离。

    冯潇芸还是看到了薛凡,她依旧保持一如既往的微笑,虽然黑暗没收了微笑的外在形式,可是声音依然清晰可感。她说了一声,你也在啊?就拉着李慕兰离开了河滩,她们走得很快,薛凡听到了李慕兰的有些急促的辩解声,这些声音夹杂着她们的脚步,渐行渐远。

    薛凡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看着月亮从云层中放出一道纤细的光芒。他向李慕兰所站的位置移了几步,那个地方的沙土被鞋踩的凹了下去。形成了一处小小的池塘,薛凡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虽然里面还有刚才积累的雨水,还有些出人意料的寒意,他却感觉温暖。他下意识地嗅了嗅眼前的空气,回忆了那些让他几乎惨叫的拳头,忽然泛起了笑容。

    他不是在做梦吧?

    他宁愿长睡不醒。
    我想,
    消失在红尘中,
    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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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2-17 12:47:27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李广元很晚才回家,雨势的平息快得让他吃惊。他本来已经做好了一夜之间奔忙劳碌迎接雨水的准备。可是雨水却忽然得到平息。他带着几个帮了忙的后生喝了一些准备好的米酒,等到热气窜入五脏六腑,周身温热的时候就各自回家。时间已经很晚,如果在平时,这个时候东门的建筑群应该不会再有任何光明的迹象。黑暗在不同的建筑的院墙上闪转腾挪。隐隐约约地可以听到轻微的鼾声从四处回响。而现在,灯光依然从坍圮的院墙里露出来,把被碎砖掩埋了一小部分的道路照的清晰可辨。可是,夜晚毕竟深了。李广元在行走中看见许多灯光忽然熄灭,哈欠声远远近近地响成一片。他也觉得有些困倦了。拦河堤总算是暂时堵住,并且所有的新土都被他们拼劲全力地夯实。在月光下看起来很是坚固,但是大家心里都没有底。秋水镇今年的雨季漫长的有些怕人。秋水河也积累了比从前多得多的雨水。那些由细密雨水带来的日复一日地潜滋暗长随时都可能让秋水镇的东门甚至整个秋水镇变成悲恸之地。李广元和薛宝常商议过几天还要再看看情况。李广元看着渐渐晴朗的天空和素洁的月亮,觉得有些不安。终于到了门口,却发现自己家的灯光依旧没有熄灭。李广元有些惊奇,但是旋即感到幸福。女儿和妻子还在等他。没有他,他们应该是睡不下吧?或者他们炖了鸡汤要给自己驱寒?李广元有些着急地迈向门槛。却意外听到了女儿和妻子的舌枪唇战。

    “你到底和他在那里干什么?河滩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倒是没人误了你们的好事。良辰美景,为娘的的确是不该去的。毁人清兴。你那样看着我干嘛?是不是恨得牙痒痒啊?恨不得今天的雨水早点把我冲走,这样你也乐得清静,自由自在。”冯潇芸的话明显是说重了。李慕兰苦心解释一路看来并没有让她找到满意的答案。

    “没干什么!我说了你也不信,何必再问我。你不信你问他去?我不是你圈养的牲畜,在哪里吃草还要你划出路线。况且你知道我是给父亲送伞的,你现在却这样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李慕兰的声音已经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并且附带着些许哭腔,她仍然在搜肠刮肚地解释一切,但是听得出来,她已经对自己的所有解释不抱希望。

    “哭了又怎样?哭了我就心软了?我也会哭。谁不比谁哭的响?那么多人他在那里挖土又怎么会忽然和你站在空当当的河滩上?莫不是他一会就把土堆铲完了?非要到河滩上去找活干?”冯潇芸仍然对河滩念念不忘。二十二年前的记忆成了挥之不去的顽固梦魇。她和薛宝常的伤心往事也是在秋水河的河滩上拉开序幕。因此她对任何与河滩相关的现象都抱有本能的厌恶与怀疑。她甚至忽然记起在她与薛宝常相会的那一天的夜里也如今晚一样下起了大雨。她担心命运的诡异轮回会又一次让她的女儿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冯潇芸死死地盯住慕兰,盯住她的一举一动,盯住她那双和自己一样美丽的眼睛,盯住她每一个动作的细微变化。她明白女儿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轻易猜透的丫头片子。眼前的这个孩子已经因为年龄拥有了和她一较高下的意志。李慕兰只是擦了擦泪,低下头,躲避母亲的目光。

    “如您所愿,我无话可说了。您要我认错,我可以服从,反正您自始至终就没有相信,我多说也是无益。没什么必要,薛凡真的是在帮我,有的没的,您在家里说我我无所谓,可是请您别在外面乱说。”李慕兰不再看母亲,她把每一个“您”都顿得掷地有声,满是寒意。刺得冯潇芸心口生疼,一时没了言语。李慕兰看到了门口的父亲,赶忙迎上前去帮他拿下肩上的工具,递上一条干燥温暖的手帕,倒上了一杯茶。李慕兰极力地压制着一切不快,装出一脸若无其事的笑容,安顿父亲坐下。冯潇芸一看到她的李先生已经回来了,赶忙去灶间把一直用小火煨着的当归红枣鸡汤端来。给丈夫盛了满满一碗递了过去。又盛出一碗,放在桌子的另一边,显然是留给慕兰。李广元叫了一声女儿。很久才听到回应,说,很困要睡了,肚子不饿。随之而来的还有猛烈地关门声。房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还跌落了少许尘埃,显然是用了相当的力气。

    李广元低下头,闷头喝鸡汤。他知道一会还有正堂的大门要修理。可是他忽然感到,比正堂那扇被冲坏的朱红色大门比起来,更难以修复的是女儿和妻子日益扩大的冲突与分歧。

    冯潇芸也恢复了平静,开始轻声细语地和丈夫说话。她说刚才她们这些主妇都在担心今年的雨季太过漫长,雨水会不会把庄稼给淹坏了。她说好多人都在念叨这事。

    “今年的雨水确实有点大。”李广元也有这种预感,但是他始终埋在心里。

    “算卦的周先生说,这样大的雨水是人不敬天,天作此罚。他们都说周先生算得很准,我看我们是不是该约集大家一起祭拜一下?”冯潇芸看到丈夫承认,赶忙提出一个她和众多主妇都一致认可的解决方法。

    “这个,雨水还不至于大到那种地步。天作此罚,又能罚到什么程度?我看暂时不碍事。”

    “我是害怕。。。。。。”

    “害怕什么?”李广元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妻子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目光里好像有些自己熟悉的东西,那应该是关于秋水镇的尘封往事。

    “你害怕。。。。。。它。。。。。。。?”

    “恩。”两人忽然明白了对方隐晦的句法中的隐藏含义。那是秋水镇在很久之前经历的一场浩劫。虽然时间久远到见证者已经所剩无几,可是过程却依旧让每个倾听者都感到简单字句中隐匿的数目巨大的死亡和无边无际的痛楚。那段记忆早已经成为镇史里含混不清的苍白字句,李慕兰这一代人已经无从知晓。但冯潇芸却记得分明。因为她的祖父便是当年的幸存者之一。她总是从祖父的叙述中知晓那段记忆的一鳞半爪。当年同样是因为过于漫长的雨季导致粮食所剩无几,恐惧与比恐惧更可怕的饥饿狞笑着盘旋在所有人的头顶。向来温良恭让的秋水镇第一次出现了留有牙印和血肉模糊撕咬痕迹的尸体。饥饿战胜了千百年来一以贯之的理智,点燃了人性本身的疯狂与贪婪。

    于是更多的尸体出现在深密的草丛和只余下空空如也的树干的树林。于是有一些家庭把仅有的男丁送给了顺流而下不知姓名的陌生渔船,只为帮他们逃脱苦海。冯潇芸的祖父被卖到了下游商埠的一处青楼,从此忍受着鸨母伙计姑娘客人乃至许多素不相识的人物的肆意欺凌。他在暗无天日的烟花之地开始了自己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悲怆故事。后来他在三十岁的时候回到了家乡,时间已经消弭了当年的惨状。秋水镇又神奇地恢复了原来特有的富庶和清丽。他带着他的不为人知的秘密被秋水镇再次接受。但是他确始终没有淡忘那些回忆。他一生拒绝使用茶壶,因为那些日子他曾被人以“大茶壶”的屈辱称谓呼来喝去。他每次一定是把大量茶叶用一口大锅煮开,直接饮用。李慕兰曾今问他原因,没想到一向和善的他忽然勃然大怒,摔碎了一对茶杯,还要拿起自己的拐棍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一个教训。冯潇芸记得自己拉开了他,让女儿快跑。祖父的口中念念有词,眼眶里意外地出现了一把浑浊的老泪。三年后,老人和他讳莫如深的秘密一起被葬入坟墓。冯潇芸在坟前和李慕兰提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悲情往事。她要让慕兰明白饥饿的可怕,她看到了女儿的双腿在不断颤抖,还是坚持讲了下去。她相信即使自己带来的更多是恐惧,女儿也必须明白这段历史。

    那一夜,李慕兰做了一个尸山血海的漫长噩梦。

    李广元看了看妻子,停了一下,把嘴角的一滴残存的鸡汤用帕子擦掉,然后说:“明天我再去看看吧,顺便你也去再问问周先生,倘若非祭不可,需要什么物件。我们也好置办。”他随即扭过头看了看女儿屋里的黑暗,说:“慕兰平时不撒谎的,你就信她一回吧。你说的话我听见了,的确是关心女儿,可是未免太重了些。女儿大了,不能再像当年那样抱着管着了,是不是?”李广元竭力斟酌自己的字句,他希望表达看法,但是也需要照顾到面前两个女人的自尊心,一夜劳苦之后还要这样的绞尽脑汁,他觉得脊背都渐渐直不起来了。

    “好,听你的。我以后一定小心。”冯潇芸看出了丈夫眼中显而易见的疲惫,赶忙附和了一句。

    他们熄了灯,把门掩上,走进自己的屋子。

    秋水镇的夜晚终于送归了最后一对清醒的乘客,夜已经渐渐靠近黎明了,天空东方的一抹鱼肚白渐渐出现。这个时刻同样劳累的黑夜终于有机会疾驰而去了。

    李慕兰没有睡,她把独自坐在黑暗里,静静地哭。哭了一阵之后,感到浑身疲倦,可还是没有心思睡眠。她明明已经站的远离了薛凡,可是还是逃脱不了母亲锋利的目光和几近疯狂的盘问。最近的母亲似乎一夜之间变得如同与她拥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她想到母亲的目光,回忆她的口吻,惊异很快覆盖了正在四处蔓延的悲伤。为什么只要是薛凡,母亲就会这样。他忽然想起那个下午母亲把薛凡拒之门外的神情,假装的义正言辞里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为什么?母亲看到薛凡和自己在河滩上说话就说出那么重的话来,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成人,已经能理解所有成年女子所惯用的招数和伎俩。为什么?她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所有对话,她分明听到了母亲那句低眉顺眼的认同里隐藏了多少不情不愿。她。。。。。。为什么?

    她没有答案。

    窗外渐渐泛起了一层白色,黑夜即将弃她而去了。李慕兰冲着即将消失的黑夜挥了挥拳头,像下定决心似的“嗯”了一声。
    我想,
    消失在红尘中,
    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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