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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中长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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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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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4-18 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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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8]以坛为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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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毒种世界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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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6-28 18:11: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炎。迷苍兽KL 于 2015-6-28 18:31 编辑

    空:
      我从未想过,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发生。出租车上落着烟灰的扬声器响着毫无辨识度可言的播音腔,说着一场可怕的灾难,灾难的内容是一场地震。这场地震抚平了一座城市,完完整整地,而那里是我们大家曾一同生活之地。出租车司机慨叹着天灾人祸,自然地问起操着一点外地口音的我来自何处。“刚刚广播里播过去的地方。”我这样答道,随后,直到车子停在一家廉价旅馆门前,司机一直保持一种精致的沉默,仿佛一开口就会得癌症似的。不过,对于这种沉默,我倒确实地乐见其成,所以,我也成了那沉默的捍卫者之一。
      门面狭小的旅馆里,约莫四十岁的老板娘站在台前无所事事。没有煲开的劣质音箱放着甄妮与罗文的老歌,有那么一瞬间竟让我此刻是八十年代的一块残片。老板娘接过我的现金和身份证,了无神采的情态在看到我身份证上的籍贯后骤然起了变化,再抬起头时,她眼色中投射出几分有善意的关切,似乎我付给她的不是房钱,而是慷慨地施舍。“房间在二楼,我带你去吧。”我摇头谢过她的好意,接过污迹斑斑的房门钥匙,自己走上楼去。
      一开门,一股浓厚的樟脑味扑面而来,意外地有些安神。合着的窗子透进些秋日的阳光,我轻轻将它拉开一道缝隙,让一阵微风吹进来。床虽有些破旧,但仍柔软舒适。微风拂过我脸颊,恍然间,我似是夏日正好眠。我看向窗外,对面老旧的居民楼正在被漆上新颜,在这孤零零的城市边缘,它追逐着城市前行的脚步,用更多的风尘来掩饰自己的一身风尘。我觉得那是它期待之事,所以合上双眼,任睡意充满身体。
      至于我所期待的事,那已变成梦魇了吧,空。你一定明白。他们说我们的城市燃起了熊熊火焰,那曾让我们引以为傲的丰富的地下矿藏正毫无保留地展示他们的力量,令整座城市像极了一个精心布置的温床、舞台或实验品。他们说,救援人员对这燃噬旧日的烈焰束手无策,他们视死如归,而后以死为归。他们说,周边城市的幸存者们已被转移,我们昔日生活之地方圆百十里已成一片死亡区域。他们说,救援行动已经停止,因为很明显地,无人能从这般的毁灭中生还。他们说,我们的城市已不复存在,但它用一片震悚的废墟永远向世人证明着它存在过。不消他们说起,我内心深知归去已成幻梦。我从未想过回到那里,很久以来一直未曾这样想过。可是,当真的不能归去之时,我内心却还是生出层叠波澜。
      我们不能重复的过往留在那里,稳稳停在那儿。也许很是幸运,也许很是不幸,在这场覆灭,我对过去的记忆以精确的轮廓在脑海浮现,并未有丝毫损缺。然而,有什么东西还是确认无疑地失去了,和不停歇的时光一样。他们的消失我不能阻挡,所以我只能一直去凝望,凝望他们曾存在过的地方,凝望他们消失的去向,可他们不知去向。他们存在过,也只是存在过,快乐、忧伤、明亮、空荡,他们和所有存在过和存在着的东西一样,走向一切事物共同的结尾。
      可是,空,我不是来想念的,绝不。也许就在下一秒,一道闪电,一抹灼焰,一缕幻觉,我便连想念都无法想念了,我会化作安静的尸骸,灵魂片片散落,我会被划入逝去的世界,不再目睹这世界对我们的无情和我们对这世界的冷漠。我冒着如此虚幻如雾又切真可实的危险生活下去,绝不是为了想念的。可是,我又是为了什么呢?也许活下去仅仅是活下去,也仅是为了活下去。不,是为了失去而活下去,我们背负着失去生命的必然结局诞生,看着悖谬周而复始,我们被困在其中,相遇,游移,失离,见这悖谬日夜间生出茂密的枝叶,见它径自盛放径自枯萎,心想结局定然。鲜艳的东西终将褪去所有的色彩,但时针不会失去原动力,它不住地旋转着,不知为何。它或许并非永恒的,但对于我们这些生在苦短春宵中的做梦者而言,他与永恒之物别无二致,我们不能背离它,所以自发地习得了逆来顺受。它将一切带走,并仅容许我们沉默无言,喧嚣的沉默之后,变化的一切已运行在我们的眼前,它极似昔日,可它终究并非昔日,它将昔日的无数事物丢弃,留下的,仅是不可触摸的苍穹。
      空,看向天空吧,那与你名目相近的事物。看向那轮太阳,他公正不竭地向这星球散播着一份带有汽油味的燥热关怀,我想我可以将它好好收集,悉心编织起来,好护起我们石榴枝一般嫩叶的未来,好遮住朝向黑丝的窗棂,只留下朝向明艳的那几扇,但那明艳已是我们不能染指的东西。对我来说,明艳的未来早已成为记忆中的残像,无从抵达的残像未来,这竟也是一种存在,存在于我心底的某一角,让人在不言不语中明白,有些事物,与我们意识这般地决远。
    我分外怀念那天下午,空。秋天下午,微风袭进小小的房间,将夏日正好眠的错觉交付于我,这样的感觉似乎只会有那一次了。可是,令我怀念那天下午的,似乎又不仅仅是那错觉,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当时我短暂地寻得了它,很短的一瞬。正因为此,那下午才变得那么珍稀。那样的下午不会再有了,再不会有了,化作一点星光,可望不可即。
    而心中虚冷也不能抚平。我们的生活可能只是一个圆周运动,我们奔跑着,不曾停下,只因为我们心中深知,在这周而复始中,我们什么时候停步,便什么时候瞑目。

      无处想去,无处可归,我决定留在这座城市。我用身上最后一份简历在一家辅导学校谋得一份教职。我还依稀记得很多年前,在远比今日湛蓝的澄清天空下,你轻轻地说,“如果以后能当老师就好了。”若干年后,我似乎拥有了你所期望的生活,但此时心中的失落已无可挽回。过往的每点每滴汇流成因的河流,送我乘着的小舟到这样的生活中,令我内心充满了阴差阳错的悲戚。那些我们曾天真以为会在岁月更动中自行其是的事物转身离开,不留言语,而已不再去渴求的事物却不期而至,温热起心中的感伤。这从不会是我们期待的生活,但很不巧,它是我们所拥有的生活。
    所谓最后的选择,极有可能是什么也不做。这般的生活是我脚下的路,目光朝向过往,双脚却只能前往远处,既已没有分叉小径,那边只能踽踽独行,独行过白天,独行在黑夜,独行过风雨遍布的人间。孤独会给人招致厄难的身体,是的,给予你,给予我。

      那阵子我常常做梦,梦见一座壮烈燃烧着的城市。它好似有着龙的躯干,凤的尾羽和狮的耻部,令人想用千万行的长诗去颂扬它。它的炙热令我不能接近,我努力将其淬火,可无济于事,所以我只能远远看着他,以一种因蓦地出现蓦地消失而无从捕捉的慈悲。它慢慢燃烧着,愈发地富丽堂皇,同时离我愈来愈远。这是种因过分明确反而不好名状的失去。美得如此壮烈,却以毁灭为代价,不能延续下去,即使本就是梦境的一部分,它还是太像一个完整的梦。火焰的光辉明亮,有时甚至接近瑳白,美得洁净不已,远远相隔着望去,不确切的残影游移不定,平添几分虚幻。不过,梦本身就是虚幻的,所以,它的虚幻又显现出几分真实。虚实往返间,所谓的真实和虚假已失去意义,不论确切与否,它在那里,这一点构成它的全部。梦境如何才能成为现实之种呢,空?于我,梦只是美化过的事实,略去了壮丽之后毁灭的本质,省去“新生是为了毁灭”的命题,只留下其中蕴含的美。新生是为了毁灭,毁灭是为了更好地新生,这拉扯最终能以彻底的毁灭作结。在我心中,你的音声无限循环着,问着我我们的未来在哪里,我无法作答,便任由你的疑问一遍遍反复,动荡内心的空无,长久着动荡着,日日夜夜。
    小城市的生活有着特有的安逸——或者说是惰性一种。人们在朝九晚五中相互挥手致意,心想,这样总比朝三暮四好。在不断地发展之中,安稳的根性显现出来,可此时,飞速前进的年华的车轮已成碾压之势。一切向更好也是更坏的方向推演着,不管是在晴天还是在冷雨夜。我自知内心对这样的生活并无态度,只是单纯地接受,接受下去。毕竟,我无权挑剔。一直以来,我对一切都有无能为力之感,根源性的无能为力。我并非因变动的世界感到渺小,我早就无暇顾及那般遥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因自己都不能把握自己的生活而无能为力。在飘摇之中,我能做的只是尽力不变成在暴风中飘零过海的花,为此甚至都无力把那些沉溺我身边的草叶救回,深深负罪。你我不过是海中的沙,空,渺小微茫,一单分散,小小的彼此终是太难再相见。我们早已失散,靠回忆支撑纷乱的思绪,思绪架构在一片蛛网上,随时可能陷落摔裂,摔裂之后,又是一片沉寂。
    有时,我是可以承认的,空,承认我已不能更惧怕失去,承认它让我感觉一切都是徒劳。

      工作是清闲的。分给我的是几个调皮的孩子,有男有女。除了没能把知识放进他们不知被何物塞满的脑袋里,给他们上课是很愉快的。他们会平静地讲起偶发的快乐,充满活力地喧闹叫喊,一派夏日的晴朗。在他们的快乐周围,我显得不合时宜,所以不时成为他们一位无声的倾听者。作为老师,长长地聆听学生时有放肆的言行,我想,我大概是很不称职的吧。不称职的老师做着不称职的工作,却意外地收获了令人意外的结果。似乎那些孩子们的成绩都提高了不少。“我可不记得我教会过他们什么。”我这样对其他人说,他们不置可否,大概在心中觉得我可能有不太谦虚的性格。也许这件事是我生活为数不多的恩赐性的事吧,因为太少遇见,所以不知该如何界定,只觉出空虚感在心底更深地浮生。命运不公时觉坎坷难行,天道施恩时又觉空虚无聊,人或许还真是这样一种生物。

      如果简单讲起这些年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一个精确到位的词汇是不好寻得的。也许很像流浪,并无目的地,随意辗转在一座一座城市之间,过着起起伏伏的生活。但我并非选择流浪。我没有寻得到的远方,也没有成型的信仰。于我,远方不过是无法到达的土地的别称。从这端到彼端,从彼端到下一个彼端,只要不回到这端即可,这大概就是全部了,而重点不在这端,不在彼端,不在从这端到彼端的过程中,不在于任何一点。我放弃为之赋予意义,因为,为之赋予意义这一行为似乎就足够无意义。一件无意义的事能够赋予另一件无意义的事以意义,这件事,我不能相信。
    我不会把这一点讲给别人听,因为我想,说出口的话,我换来的只是清脆的笑声,好听得让人悲伤的那种。

      那是在暮秋的一个清晨,我彻夜不眠,浑浑噩噩地坐在了桌前。远处走来的女孩子披散着长发,不知怎的,神态和音分外相似。触电般地,我回过神来,却发现那只是另一具身躯,平凡地随处可见,绝无音的美艳。我闭上眼回想音,却想起很久之前你曾问我一个我那时无法回答的问题,为了回答你的问题我努力成长着,但我没想到随着我的成长,那问题竟也一点点进化成了不能得解的终极命题,答案隐在不美的月色里。思绪是尘埃中静流的河,蜿蜒生长着,不能收束。我一点点试着引导着它往有音的记忆的地方流去。
      不仅是你,空,我也同音分别很久了。一直以来她有着明确的梦想,并渴求它成真,对她而言,我们恐怕只是儿时的过路人。这是你应该不太了解的事:13岁的时候,她的梦想成了真,在某项比赛上,她拿到了她想要的冠军,成了一名少女模特,能够在人前好好展示她的美。她搬去了北京,安静地从我们的生活中离去,抽身地很干净,我甚至都没能第一时间知道她的远去。我不知道她为何走得沉默无言,或许是不让我们因分别伤心,抑或是我们伤不伤心她并无所谓。我们都还沉浸在小小年华的安逸中时,她已有了想去的地方,并找到了道路。她一直离我们很远,也许从一开始,我们与她的友谊就只是拘束她的枷。我的记忆中,有关她的影像已经磨损,她的容颜已不清晰,她和我们在一起时的快乐更是已无法播放。与她面容相关的事中能清楚回想起的只有她谈起梦想时的纯然,而且那纯然也已是模糊的脸。明明记得她的美艳,却已无法想起那美艳的形状。我清楚地记得的只有她那头长发,很长很长,我对长度的概念会在那之上失去。她又是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只有一头长发的故影呢?我竟一无所知。
      三年前,我想应该是三年前,那头长发忽然出现在我追忆之中。突然地,我想去寻找她,我想寻得她的谜底,她的答案。我没有梦想,有的话肯定也是不能成真的,也许一直以来我是在嫉妒音吧,嫉妒她有处可去,嫉妒她曾寻得自己所渴求之物。有梦想从不会是可耻的事,努力让梦想映进现实也一样,我庆幸的只有单凭这点是无法推出失去了对未来的憧憬的人可耻的。我只能这样相信,以寻得片刻虚冷的抚慰,因为这抚慰虚冷,所以片刻之后,内心更加空寂。我并不想问起她不辞而别的个中意味,并不想问起她是否将梦想放大,甚至并不想问起她是怎样看待自己的生活。我要对她讲起的是:我觉得你好陌生,可我认得你;我认得你,可你却好陌生;我究竟是不是认得你呢?我会等待她的回答,为此,我愿日夜等待。我渴求那答案,所以我买下了去北京的k字头车票,去往她初尝梦想成真的喜悦的地方,繁华的首都,一座因为与梦联系密切而与我注定疏远的城市。
      去北京的旅途很长,无所事事的我只能望着车窗外瞬息变化却又分外相似的景色。那时时值仲春,沿途中一路落花,仿佛我坐着的是带有滑轮的灵柩,为沿途的生灵送去生生不息的死意。K字头的硬座是一个小社会,熟识的人们谈笑风生,不熟识的人们相遇相知,努力变得熟识起来,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我,我恐怕还真是不识相的社会边缘人。我只能继续呆滞的远视。车行至傍晚时分时已停过两站,人群咔哒咔哒上下,不知怎地,魔术般地唤起了乡愁。是的,空,那刻我突然想起了旧地,只很短的一瞬,只很短的一念,更深的想法没能成型就已消灭。故乡啊,我自顾自地叹息起来。我没有故乡了,音,我确信这一点。我从未在我们的故地寻得归属感,即使寻得过,也是在那里原地失去了,而这些年我流转在一个个陌生却雷同的城市里,从未想过我曾有想回去时便能回去的地方。至于祖籍,那不过是身份证上的一行小字,要靠更多的字体才能证明它的效力。故乡于我更像是一场虚无,是理应存在却不存在的事物。与其说那感情是一阵来去如风的乡愁,不如说它只是一阵虚幻,是无规律的幻觉,可它却能实打实地让我困扰起来。为了将这些东西抛去脑后,我开始在脑海中构建音的形象。记忆中残存的零件组合完成后,拼合物是一头长发、一头长发与一头长发。这已是我对她最明确的记忆了,我要去有茫茫人海的一座城里寻找一头黑发,那头黑发很长,长长的,长得能紧紧缠络我心神,除此之外,我对她已一无所知。啊,空,我想我竟是毫不认得她的,我想我认不得她了。我和她正一点点接近,可我们之间已隔开一万两千年,我和她中间是一个世界。
    火车到站,人们鱼贯而出,不约而同地对眼前的这座城市与他们将在这座城市中拥有的生活一身期待,我依然那么不合时宜。我慢慢地行在那里,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寻不见的人。行在北京的街上,行在千百万人间,每个人都好像她,但每个人都不是她。我是茫然的,内心失落、在高处,霓虹灯挥散着光,把夜路照得明亮。前路很亮,可我还是不能知道我该到哪里去,也许到哪里去都是相同的。我迷失在那里。
      空,如果那时你在我身边,你大概会悄悄地把手放在我手心,攥住我的手,牵着我去往唯独我们知道的地方,去往消失的深夜,去往温暖的节,赶在记忆彻底变为损毁的胶片之前。可这注定不会发生、在时常会做的假设中,我和你拥有了我们的生活,有了我们的世界,可是回到眼前的土地上,能冠以我和你的“我们”的前提的事物已所剩无多,仅存的星星点点也正无可阻遏地化作烂泥。这时我听到了音的回答了,在长发遮掩下,她朱唇轻启,冷冷地回问:别来无恙?她的反问我不能作答,所以我逃离。我用想起一头长发的时间决定了寻找,用不够做梦的光阴寻得失去,空,我想,我大概无比怯懦吧,怯懦到只能对你明言自己的怯懦。
      而这怯懦也将化成静寂的声音,即使被人听到,也不会让人念念不忘。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雾霾天气越来越深沉,天空常是一片沉灰,与我的世界相得益彰。以前的天空湛蓝居多,让人感觉暖意丛生,适合安稳的生活,而今天,即使时在正午却依然昏黄一片的天空总让人生出祈祷的心意。雾霭散去,出露充满繁星的夜空,秋日将尽,立冬的脚步已然迫近,天气渐冷,已有些感不到暖。月亮不知穿行在何处,灯火璀璨无尽,黑色的天,光线冰凉的城市,这星星点点都让人失去奢求的力量。行在路上的人们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大多是一无所知式的习以为常。在无因无果的生活中,去往哪里,停在哪里,拥有,失去,最后,会变得什么都不怕,再大的风雨中也能自在走动。哪怕光已湮灭,也绝不会害怕。
      芬芳无常的生活以孤零零的姿态运行着。在千百万人间不经他人多少干涉而活着并不困难,就仿佛孤独应是生命的常态,而我们没有生活在地球,而是生活在反地界,所有的梦想归根结底不过是回到世界中。你比我深知时间飞逝,空,唯独不能停留的过往是我们能依存的地方,可言语总可也总应被颠倒讲述,我们能依存的过往是唯独不能停留的地方。当所有的路标指向不能去往的位置,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便只能是抱着“如果不用再生活下去那该多好”的念头生活下去,软弱到无力抗拒,软弱到无法把握,软弱到无从摆脱。晃晃悠悠中,看过别人的激情,看过自己的迷茫,最后,对激情这件事一片迷茫,对迷茫本身也没有什么激情。
      这样的话也许是有些顽劣的吧,空,然而你会将我包容,像收纳陨落的流星一般将我揽入怀中,那里是我的香椿树街。

      一点点的,天气越来越冷,也越来越长,抬头望去,常是冷月寒星,它们看上去像是等候回乡的幽灵,是边界上的游魂,而我是寻得它们的人。他们拥有过怎样的生活,谁允许他们那样生活过,他们又怎样不被允许继续那样生活而一闪一闪。被这样困惑的大概只有我一人。但这些都无关痛痒,对一个生无定数的人而言。没有下一站,却也不必停留在这一站,对我而言,一直停留在某个地方与从未停留在某个地方有一些本质上的同一。我于他们而言极似不存在,他们于我而言只是一场虚空,是棱角磨损了的镜像。我一次次将自己从镜像中抽离,扔进下一幕的布景里,演绎着没有星星的独角戏。我的生活,空,没有轴线,没有道路,花与叶在别处盛放,在别处凋零,形形色色的肢体在我身边穿行,织出紊乱的声响,令我心绪絮乱,而我却只能藏身于他们之中。在这人来人往中,有人快乐,有人忧伤,有人,如我,孑然一身;有些人的眼神交会,有些人的热度渐远,有些人,如你与我,界限早就明确。这永不会是令人骄傲的事,但这是我确认了的事。因为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所以它显出灿烂的形体,而有些东西因它炫目形体的反衬而显得更加遥不可及。我不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所以不能继续柔软下去,不能任由自己陷在空旷的房间,透过玻璃座钟端详屋外的地方。就像我们之间的事,空,我和你好像进行着一场毫无意义的讨价还价,彼此知根知底,我一次次地开出你的极限关口价位,你却深知我其实连这价钱都付不起,所以你只能那样看着我,我只能这样等下去。不管我是伤痕累累还是昏昏沉沉,你都只能这样看着我;不管你是飘摇不定还是沉静地睡,我都只能这样等下去。在这样的对峙中,时间成为了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深知自己不是它的对手,所以只等着它将我们带走。空,我是立场不定的,在应当让你以怎样的步速离去这个问题上。你该快些走,因你走到幸福之后,便不再是一无所有;可我又想你慢些走,因我怕你走到幸福之后,便不再与我同游。如果我们已因发生了的一切失去得干干净净。那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应当是值得发生的吧,因为他们会填补我们因失去而产生的空洞,可现实总不尽如人意,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倒更像是掘墓者,它们将我们内心的空荡挖得更广,更深,而我们只能接受这种对待,因为无从诉说心中异议。心中的涟漪是无法抚平的,所以栉风沐雨,是的,心中的湖已不能风平浪静,不论今日还是明天,它常遇见北国的雪,冷的夜,凄风,霜。我能躲藏到哪里呢?躲在你泪光里,躲在蔓延追忆里,躲在哀思的襁褓里?空,我想我不了解这问题的答案,我求索它不得,它也不会站出来,向我呐喊“我在这里呀”,尽管它绚烂短暂。我们是离鸿,离开故地,离开群体,单独起飞,并无美好的景象在我们孤寂的航线上,有的只是刚刚修饰航线的那个形容词。渐渐地,我们的路线也开始分岔,我们连抱团取暖都做不到,于是开始觉得凉。目的地遥远不确切,我们那样飞着,习惯了凉意,便不觉得凉;习惯了孤寂,便不觉孤寂。慢慢地,连能不能飞到南方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变成了飞行本身,于是我们漫无目的地飞着,等着某天终于飞到了南方,或是垂老衰亡从空中坠落,死于途中。原本这样就已很完整,可是有一些时候,在我心中会突然浮现出行程中发生的旧事,想起抱团取暖的时候,这时,心中会短暂体会到久未理会过的凉意和孤寂。这便是我们的生活了,我们只能这样生活下去了吧。甜蜜的滋味不过昙花一朵,出现,盛放,消失,虽然绽开过,但也只是绽开过,让人念念不忘,却不能长久放在身旁。绽放后会很好地凋残吗?我对此一无所知。一切的一切都在成为泛黄的旧书页,简陋的装帧早已脱线,我们能轻易地将其中的每页撕下,揉碎,放进空虚的胸膛中我将好好珍藏它们,并将自己作为证明它们存在过的证据也一同珍藏起来。然而,在终将到来和已经到来的一座城市,一个世界或仅是我本身的覆灭前,我能够证明它们的存在的时日还有多久呢?有谁会证明我曾存在于此呢?证明我曾存在于此的一切又将何时覆灭呢?总有一天都会化作烟云,不仅是我,还有我的世界。所以,快一些,空,快一些,赶在将尽的世界与我们一无所有前,把爱恨情仇消解。因心中些许不情愿,所以,即便明知应这么做,我却还犹豫不决,不去选择忘却,也不去选择失却,可我的不去选择定然无济于事,它们是必然要到来的歌舞升平,我们的小心思在它们面前渺小微茫,只可被忽略不计。我们寻不到梦的出口,因此只能随着梦境的崩坏一同瓦解。你问我梦见了什么?梦见了我拥有,我将一直拥有,从未失去也不会失去。笼在这样的梦里我注定只能做一个沉默的影子,等这一次睡眠结束。等待时不免暗暗思量,自己是不是应该这样睡到死亡,不再醒来。即使这幻觉早已无法诓过我的失落,我却依然有些依赖着它,因为我只有不能实现的愿望,实现它们只能在幻梦里,它们即是幻梦。除此之外,我已是别无他法。所以我坐在这里,历数尘沙,数得热茶冰凉,数着它们的到来,数着它们的消隐。很快地它们不见了,我将持守着“它们曾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个事实,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直到安静不起。

      让我继续回忆吧。空,你可还记得我们的光?先从故事的结尾来讲吧。光消逝了。如花叶凋零,颜色褪去,声音空寂,爱恨疏离,记忆淡漠,她熄灭。那天阳光明艳,应可被算作不应存在的晴天中的一员。在那天,她从某个很高的地方跳下,自此与纷乱无缘。闭上眼,我依稀还能看见她已定格在轰轰烈烈做梦的年纪的面容:纤手短发,恰如其分的褶裙,深棕色虹膜朦胧难懂又深不见底。回想起这面容时总不免想起我们与她之间的辛酸,那些事情短暂且无辉煌之处,因为真实而显得不真实,最终又不免被人淡漠。啊,真可怕,我开始淡漠了。
      在淡漠之前我要先讲完她那时难过得不太可爱的表情。从古至今,人们一夜一夜地睡眠,我一夜一夜地见梦来又过去,而她一夜一夜地不能合眼。我想我心中对她是有些挂念,和你一样。她与死亡的距离是可目测的,天天天天地接近,而她的彼岸不在玛尼堆旁,而在陨落的那边。她渐憔悴,那时我还在她身边,可那时我已深知留住曳摇的火光是不可能的事。人不能是植物,表层的一切消灭后,不管灵魂的根系怎样深植于人间,都不能再重新长成。
      空,我想这是残忍的,目睹一个应幸福的人一点点变成行尸走肉,又变成不能行走的尸肉。我们只是独立的星光,纵使线条交错,可不能重合相连。天之大,我不能见她熄灭,却也不能让她不灭,最终,只能让彼此的光晕指向不同的方向,等着必然要来到的一天。你一定会说我的自我开脱越来越熟练,我除了承认这一点之外也不可以多做什么。空,我确实没能做些什么,只听得她喃喃自语,等候一扇严丝合缝的窗,又或者静如顿河,像等待谁的身体回温。她选择将一切抛下,我选择忘掉,尽管记得也好,我和她或许有些类似。同类能够阻止同类吗?我想,我成了反方辩友的坚实论据。我们放肆的年纪里一直无视着她,将她当作彼此间可有可无的道具,可当她化作不能捕捉的东西的时候,我们反倒不能割舍。我们的的确确依赖别人存在,的的确确依赖他人证明我们和我们的幕景存在,可如果仅是这样,她又缘何从无法计数的证明者中以令人悲戚的轮廓凸显呢?她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还记得她樱花般美丽的轮廓,可我无疑已忘掉了许多东西,许多我念念不已理应不忘的东西。我终究是把它们忘掉了,忘得只剩毛茸茸的轮廓,可有些应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却记得一清二楚。这是有些不应该的吧。我该怎样定义光呢,空?又是一个不能明白的问题,一个要我随遇而安的答案。
      离开那座城市前我曾去为她扫墓。光洁的大理石板,质地细腻,如她皮肤一般。她在那里,尸骸化作灰烬,在灰烬之下,已成灰烬的她渐渐变得连灰烬都不再是。我和她一样离得很远,像和音的距离一样,她不知不觉变成倦鸟,疲惫的归去,留下安安静静的空寂。如果应时应景的话,那一刻应密密麻麻下起雨来,丝丝雨滴落下,打湿天地,可这并没发生,天上只是飘着些微云,午后倾斜的光宣示着某些东西告终,假如还有回忆,我不能讲给她听,就算本就不会讲给她听。像被环绕了一样,我的失落蔓延,在她的遗尘面前铺开,令她的身边荒芜一片。我不会狂呼,所以沉默不语,在没有人呼啸而过的她的身边玛利亚般的凝望,像她一样,安安静静。

      我对前方不剩一寸期盼。冬天似是来了,在遥远的地方,雪莲花可能是变成了雪花,不过我眼前的这座城市却依然没有覆上纯白,凄凉的风中缺少了永远的什么,令人感到虚假。那时,在白色的岁月里,你曾笑着说过,有冷冷冰雪的日子才叫冬天,所以,此刻我经历的大概只是有暖意尚存其中的伪物,我得以侥幸地不怕冬意浓。回头去看定格的过往,冬天从未是这种模样,尽管我的春夏早已离尽,凉和冰的区别只有程度深浅。反应过来时,心中竟已生出些细细密密的字眼,而我能做的,也只有此刻讲给你听。
      年关将近的时候,我惯性地登录了自己的邮箱。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过年的唯一庆祝就是登录自己的邮箱,看看空空如也的收件箱,确认自己的零落。我不知这行为的意义何在,也许在我心中一直渴望从它那里收到什么,比如你的告慰,比如去往彼处的世界的指南。无法被他人实证还存留在人间的人应当算是社会性死亡,从这个角度上讲,我大概已经咽气很久了。人的生命是相互的吧,空。他们眼中我与死去无异,我的世界里,他们也早已不复存在,彼此独立地活着,将活着这件事情活出了死去的意趣。可转念又一想,人的生命又如此孤立。生老病死终只是自己的事情,他人最友善的恩惠,不过是不让自己的笑声太像铃铛。我们的开始形同结局。
      意外地,新邮件提醒的铃音值得信赖地响起。许是一日两亿封的垃圾邮件中的一员吧,除了它们之外,怕这人间已没有消息会将我叨扰,因我早就只活在我四周,而不在一个完整的世界里。何况对我而言,完整的世界的存在兴许也不能被论证了。
    轻轻点开收件箱。邮件的地址令人陌生不已,可标题却陌生且熟悉。许久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被人直呼姓名是件可以让自己震颤不已的事。像是,不,就是来自远方的呼唤。可这文字构成的静寂的声响来自于谁呢?在庞然的世界里,他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却也可能谁也不是。唯一可肯定的,只是它不会是来自某些人,不会是来自风和日丽的昔日,也不会来自雾霭未尽的明天。
      来信的时间是毁灭后的第三天。竟也是有好些时日的事了。我叹息,无缘由地,我感觉我只会且只能叹息。
      信来自于器。他现在堪培拉,至少很久以前时现在堪培拉。他曾向我们提过的那位富有的姨妈最终将他接了过去。像是大卫•科波菲尔呢,不过环绕他周身的是幸运,姨婆也随时代进步年轻了一辈。我无从知晓他的生活怎样,也无法忆起他何时知道了我的邮箱,但他逃过了那场覆灭,和我一样,在远处远望我们的城市的覆灭,用无能为力的姿态。至少,现在不止我一人能证明过往存在了,明了这一点,我内心的孤寂却更深一分。我点下回复,斟酌几秒,打上“还活着”三个字,发送过去。不知不觉,那场厄难已过去了很久了,人们开始淡忘它,过去怎样记住它,现在就怎样淡忘它,没什么能让大多数人长长远远地念念不忘。就让他当这三个字符在网路里堵了几个月的车吧。朔月永远占据夜空前,我希望这三个字被他发现。
      他的回信很快,不长,像惊雷一闪袭进我脑海,留我独自颤抖。因为网页的排版,我第一眼望见的是邮件的最后几句话,但那已构成冲击的全部。他说,灯还留在那里,没能逃出去。她一直等待我们回来,她等到的是终结。
      我一直料想,会有谁一直持守那些东西,留在那里,我一直料想我珍视的东西会在那毁灭中湮灭,但我从未料想,面对这结局的人是小灯,那个一直跟在器后面的他的妹妹,那个怯懦的小灯。只对她一人,我总冠上小的前缀,她在我们之间显得那般稚幼。她目睹我们分散,目睹一人又一人的远去。我们将她抛在那里,径自去往各自的命路,她想阻止崩毁的发生,可她那样小,她没有力量。她只有默默停在那里,等我们归来的步伐。她那样天真地满心相信着更好更美的我们会现在她身边。为何是她成为这灭亡的一部分呢,空?为何她会像羔羊一般在等待明天长大时早早消逝?注定毁灭美好的这人间究竟有没有一处可让我们安稳居留?空,我还是寻不得解,我也无力改变这一切。我的生活置于暗夜,寻不见明亮光线,没有雨雪,没有边界,只有漆黑与想念的蔓延,只有它们一片一片,我只能等它们消解。然而它们与我有别,它们不灭。也正因这一点,我才编织幻觉,并深陷其间,为你,为去了的一切,千千万万遍。在千万遍之间,渴求再看你一眼,我也知回忆是今日的深渊,可我却不能是纷纷思绪断结。我的旅船早已搁浅,为了不看见不想看见的那些,我最好的选择怕只是眠,眠到对自己的死去都不知不觉。等到一切都只剩下边缘,等到不再困倦,等到必然的瞬间,我会在那里终结。可在这之前,她却先遭遇了如此种种,我该怎样想象她在那烈焰中被绝望一点点带走的模样?空,不可以的,我发觉我竟不敢将这命题在心中具象化,我不敢面对这世界与小灯那般纯净的造物的决裂。即使石板上是血雨腥风,你也会努力不让一些事物目睹无情,你渴求她终总纯洁如雪,可你发现你不过只是苛求。空,天之大,我愿去这样守护的人事不多,可即使不多,我也没能做到,不管是你,是音,是光,是器还是灯,我都没能替你们咽下所有苦难,支付所有因果。你们依然一个个离去,难见一个艳阳天。我竟如此无力,只能在这里陈列形容词,却止不住夜深和伤害,阻止不了灼焰将我们曾拥有的生别付之一炬,甚至不能多留下一些。踯躅在世界的这一方或另一边,识寻着与旧时相似的点线面,自顾自地表演,似乎你们机巧的灵魂就在我耳边,是你们呢喃着时日无多,要我看准钟点。日落之前,时间将枯竭,自私的逃亡宣告了结,迟来的疑问利落地出现,词句毫不体贴,自怎样的地点以怎样的速度向前才能逃过这名为失去的盛宴?我四处寻觅,却从未听到答案的声响。不管渐醉更深,不管黄昏清晨,不管你过不过问,哪怕丛生疑问,也不过再陌生一页。我的执念始终不足以将我领进彼方的世界,连远望的能力我都快要失去。我不奢求昨日重现,毕竟那已是昨天,可我们的未来已无处上演,属于我们的只有已逝的日日夜夜,让这双眼到哪里去找拥有的那一边。所以,即使一遍遍虚幻的追忆总是让伤口更加鲜活,我也不能停止在这里,难以停止。空,我终是什么都没法子交给你,也终只能这样辜负小灯的期望,无法遏止潮涌而来的消亡与淡忘。
      关掉网页,我动身去车站,坐上去往我们的城市邻城的巴士。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向这独自旋转的小城市和拥有它的人们默默致歉,可转瞬发觉,我只是他们绮丽的夜空中一颗微茫流星,转瞬而逝,只是无足轻重的一瞬。他们很快就会将我遗忘,短暂地交汇后,他们与我会继续走在自己往前的路上,路途有些遥远,我们只等结局自己找上门来。我不合眼,望着沿途的人与物飞逝如电。这是第一次归乡,随着一点点靠近,心中的一些东西也一点点地明确起来。我一直不相信这世界中有值得期待的事,从很早以前就已相信,随着一次次失去渐渐变成确信。从逃离那天起,我便已无条件的相信我的世界没有希望,有的只是类似希望的表象和封锁我一生的铁窗。一次次醒来,一次次铁窗冰凉,所以情愿不睁开眼,我任寒风吹过,我心向往的它永远吹不动,因为我心向往的不能成为客观实在,它只能是我不永恒的欲念,与业已发生的情事稳稳相悖,它只能发生在彼方的世界里,所以我从那时起就下定决心去寻找一个那样的宇宙,因为我无力创造,所以只能寻找。去寻找,你就会发现,而我的发现是我的寻找徒劳无功。这世界蒙在尘里,很少显出美的形态,人们在群体中形单影只,幸福的人个个像是幸福,不幸的人个个确认无疑地不幸。从很远的地方,讥诮间歇地传来,内容我已熟稔于心,可我又不甘不愿。我害怕我已经握在手心的空虚,但也不能任自己投身顾忌的黑潮。我不再相信任何一人,如我不再相信明天。我不愿听到他们铃音一般的笑。人与人之间不过是种看图说话的关系,将诡秘言语诉诸外人,倒不如将之说给倒映星光的泻湖。名为死物的东西们展现出无可置疑的宽大包容,而所谓活着的事物却使敌意花样百出,所以活着的东西必然要死去,我就是在同这一点作斗争,来追寻逝去的时光。当我感到冷的时候,我靠回忆短暂寻求暖意,片刻温暖之后,内心更加冰凉。温暖过后总是更多的凉意。我们齐心协力,却不能颠覆命运;我们聚得再暖,也终做不到向死而生。从逃离那刻起,我便已明白我已只是一场无王棋局中的残卒,在这失去了王的对弈中,胜负已失去意义,残兵败子们只为获得内心的平静而战。尽管深知心内只剩难收覆水,我也仍将继续战斗下去,要么被打倒,要么打倒所有。快乐从不在我的行李清单中,因为所有的快乐都指向痛苦。我们无疑会长久地拥有许多东西:铁树、褶皱山、阳光、朔月、暮夏、量子混沌效应、走过的脚步、内心的苦,诸如此类。快乐从来不能出现在它们之间。电光石火般的事物不能触摸,无可掌握,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能在掌心内,令拥有像是漂流。更何况,从那天起,我便已没有见过快乐。花叶散失,生得静稳;我之所失,无从复得,因此失去了快乐,因此望不见慈悲。这一点显然不是逃离能改变的,我只是以为远离旧地会让我较少地忆起这一点。所以我辗转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房间,祈求能有一次沉静地睡,而不想起你们的影像,最终,我见到壮丽的消灭。时常会去假设另一种路线,把失去安排得遥遥远远。回头去看,那天就跟虫洞一般,我行进那里,出来时,已是另一条弦线,而我那样去设想的生活才是我生活本该有的形态,并且它肯定是不会成真的形态。空,沃壤之上,千百万人家,你是只有一个的,你独一无二,失去你远胜失去千百万其它。几霎爱恨,我却只能交付你一把,并将那一把之外的情绪冷藏,令我的心无声,令我的言语纯粹,令我的情浓烈,装载你的无言,纯洁,深浅。我不可能安心地离去,也不可能走得干净,因此路行得碧波荡漾,逃亡的痕迹无尽。也不可能放浪形骸,因为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还有些选择要我完成。为此,我不得不告别温柔乡,告别曾生活过的,告别幻想中的。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已不复存在,由执念构成的幻觉还能维持多久令人生疑。朝为红颜夕白骨,我依稀已看见它不能被测绘的骨架。在它崩坏前,我终完成了自己逃脱自己的壮举。我是否还是我呢,我逃离了我自己。其实我可能一直都在逃离自己,现我已逃出,所以奋不顾身踏上不可能完成的归途,日日夜夜如一梦,梦来又将离。我不等待谁来阻止,可能会阻止我的人去了哪里呢?要么天上,要么地下,我希望是前者。当然,不管他们去了哪里,他们的去都是他们无法将我干涉。时光流逝,长路终有尽头,虽然疲惫,但我不害怕,因为有你等我在那里,你知道我寻不得的彼方在哪里。荆棘鸟穿越林野,天地是它的巢,可它从未寻得像家的地方,结果一样只是飞来飞去,飞到飞不到的地方,把该有不该有的已非物事收归胸里,心安神宁。一直以来,这路我行得憔悴,虽然我足够安分,虽然我并无所谓,但憔悴无可避免,它必然性地降生,爬满身体,并非是填些细碎的纹理,而是盘踞我魂灵某处。究竟要怎样才能思却无言呢?这问题我是不能问出口的,因为我对它的回答是,只要装作那样就好了。我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把发生过的什么全部留给你。你不免在遍遍重映中褪色。为了留住你,已只剩我一人的我能做些什么?不管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我都要将你留住,之前没曾留住的,这次一并留住,一并,将它们留下来。
      没有人会告诉我路该往哪里走,寻找是我一个人的工作。车行过山野中的荒野,空,为了不遗忘,为了记住和记得,我一直没有合眼。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我在望得到太阳的路上发出晨星在黎明前的叹息,因为尽数付出,所以永不餍足。
      车站已无去往旧地的客车可供换乘,内心中,那熟悉的失落故态复萌。我登上一辆出租车,我忘不了那出租车司机听见目的地时的表情,它到位地糅合了讶异、同情、惶恐,似乎是表现派演员的标准作风。犹豫再三,他说:“我把你送到城东的村子去,从那起往东走已经没人了,你要自己过去。”我点点头。他踩下油门,扬起的尘沙一片死意。

      司机对我如释重负地道别,带着车轮和车身远去。北风凄冷地吹过,一片萧瑟。令人欣慰的是,远远望去,前方像是未曾存在过什么;令人遗憾的是,似乎未曾存在过的东西确确实实是存在过的。
      这片土地没有生机。死去或逃亡,这是原本属于这里的人们最后的二选一。虽然逃亡到最后也是无可避免地死于某处,但还有一息的人们显然还是踩出了离开的脚印,抛下拥有过的东西,无从选择地抛下,无力抗拒地寻找新生。归乡是多么迷蒙的词眼,此时此刻。我行在坎坷的小路上,看着太阳一点点坠落。冬夜毕竟来得早。冷风还在吹,像从未温柔过的人。天色将晚,可我眼前没有炊烟,没有灯火,只有渐渐沉底的视线和在风声中偶尔显露的静寂。我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也不会摊开怀抱对它们有所感恩,当然,对于我的态度,我想它们并不遗憾。我不是它们的第一个,也不是它们的最后一个,从头到尾。一步接一步,一遍一遍重复这单调的过程。当初走远的路,现在要尽数倒带,纵使心中丝丝为难。
      无人的村落含着几分鬼魅。我轻轻的脚步唤不醒已不存在于此地的人。我走进某个院子,脚下残留到冬日的秋叶沙沙作响,毫无意义地向不在此地的家主发出客人到来的讯号。我走到屋门前,轻轻将门推开。一股柴火味儿窸窣飘来,有些好闻。桌上地上积满灰尘,屋子几近失去了有人曾活在这里的迹象。我疲惫地推开某间屋的门,倒在脏兮兮的床上。床头放着一张未泛黄的照片,是个肤色略黑,笑容亲切的女孩子。我不知她离开时是否有所憧憬,此刻正在何处漂泊不定,是否叹息荒诞的命,她竟只是个静相,竟与已经不复存在的人事别无二致,不知和谁相敬如宾。我闭眼静静地听,寻不到她的生命,也未察觉自己细敛的心跳。虽未察觉心跳,可我的血确实还是悄无声息的流着,这样想来,她一定也还活着吧,不活在往事中,活在现在的某处,也许就在我周围。她像生命一样活着。
      被这活着的人生活与生命的几许残片包围,我合上双眼。累了就睡吧,你昔时的言语还在这里,在我耳畔。那时候还是春天,空,花开如血,雨落如泪,微风过境是温暖的敷衍。窗子里,我们将彼此环绕。冷和热被我们抛在脑后,冷或热毫无分别。生是孤独的,两个人的交连是抗争的呐喊。呼吸,呼喊,呼唤,你的声与息那样传来。一切在摇撼,现在想来,生命竟也能那样毫无倦意。而今,年华过去,我们什么都不剩。生命独立且完整,两个人若想一生嵌合,必定要将自身折损,将彼此伤痕的缺口接合。有的人一生都在寻找与自己伤痕一致的人,有的人找到了,把握一生,有的人却寻得又失去,寻得又失去的人,有人再一度寻找,有人自此选择孤立尘土间,也有人,如我,选择找回昔日的步履,因为无法找回,所以留在原地。而我将内心的憧憬交给你,选择飘零的命,却不能炼磨坚强的心性。许许多多的事物生得滚烫,而万万千千的诞生与死亡都走向冰凉。渐渐地,心意沉沉下去,在这里,或天涯相聚,直至分离,再至失去。一遇一别,不分昼夜地重演,年年岁岁,彼此无力相知。这一切生出不留影迹的迷惑,带走虚伪也带走真挚。我不怕第一回,也不怕第二回,我害怕最后一回,我害怕它到来的太晚,让我失去的太多。而这一切终究如此,失去你许久之后,我失去其他人,最终失去我们的家,它不在幽幽山谷,也不再累累之冬,它就在这里,在这个已经不在的地方,随着已经不在的地方一起不在了,失踪,恳切地叩问锁好的门。我便这样过活,将头颅昂在适当的位置,并不低下,也并不高昂,眼泪可以盈眶,却不多流出一些。没有慈悲,没有余地,收不回来的东西也一定无法再给他人,于是我空空如也地生,也料想到自己将会空旷地灭。我等待得了然于胸,但又不可心甘情愿。空,我是你的回忆,我抗争孤独的命理,渴望双眼再次充满你。一如游戏结束得悄无声息,燃尽的身躯,五点四寸光阴,在追逐念念不忘的过程中不能自已。如果跳出来,看自己像是荒诞派戏剧,可我已深陷。我不能没有你,所以这些年我寻得的在你消失的世界里生存的方式,便是回忆,不可靠的回忆,慢慢消失的回忆,棱角模糊的回忆。你在那里,如此这般。我将不知去向,我将曳游飘晃,我将跌撞冰凉,我将破落散茫,可这都无所谓,让它们去发生,发生在我这里。我只在这里,不在别处,高处让人凉,低处也不见得会有暖意。所谓的守望究竟是什么东西呢,高不如天,深不如海,没有好听的对白,也没有堂皇未来。睁大这双眼,无爱可望。清点碎裂的脚印,精度怕只是正负无穷大,而这竟让人觉得奢侈,且毫不在乎,渐复出现的狼狈从不曾让人遗憾。那一瞬确认无疑地到来过了,方方面面,把情爱结成冰,撕裂指尖,把彼此之间的小小心思尽数揉碎,只留下几刹风雨。一片静寂,一池静寂,在这里,都在这里,压碎了小小的恪守。这一切不由我操纵,我只能试着不去迎合预定好了的漂亮脚步,一次次失去平衡,跌倒,站起,重复这一步步不再感到疼痛的过程。一秒一秒的累加,时间如此冷静,似乎病态的执着,我想我与它差别显异。我一直看得清,我只是合上眼,假装一无所知地摸黑,未来究竟会怎样,交给未来自己去答卷。我知道我别无选择,所以,此刻,我不得不坦然说出口。我选择遗忘你们的过程,选择遗忘你们快乐的过程,选择遗忘你们昏沉的过程,选择遗忘你们遗忘的过程,选择遗忘你的过程。不管绵沉心意怎样灼身,这结局不能摇撼。自我抗争和侥幸的顺从不是一念之间的事,可从结尾来看即使只是一瞬之间也别无二致,我选择耗尽气力到无能为力的过程。
    而我不得不开始觉得,即使是你,也不能让这世界更珍贵一些。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睁开双眼,有些不情不愿。柴火味没有消散,有如内心的波澜与硝烟。静静地来,静静地去,我曾在这屋内,我从未属于这房间。闭上眼,我内心生在黑影里,曙光闪映,幻灭,又是一阵漆黑。模糊的玻璃出露着外面,那正下雪。世界凝于一片白,白得并不纯粹,甚至白得显出暗沉。昏暗的白色中,我是杂色的一点,浮浮沉沉,一个人走着一个人。就快到了,我对自己说,不远,就算不近,但也不会远。
      越接近,越明白逃离只是不愿承认,我只是一直想回到这里,回到你怀抱或身旁。这时我听到了小灯的笑,她轻轻地笑,轻轻地笑进我骨髓,像血液充满身体。是欢迎还是道别?我不想我不问,我的抗争是什么都不能。
    空,我终于走到这里。我提笔一字字写下来,双手冰凉,快要一动不动。这每一个字句,你都可看做是我爱你,或者他们应被看做我爱你。这些是我的汇报演出,没有你的第一日,到没有你的最后一日,这些便是我的生活。我们有过的一切,我自己一个人持守的一切,和我以外收取的一切。它们就在这里。如果我的便是你的,那他们便是你的生活。我只能交还你这一切,却又奢望你饶恕我的怯懦。我便这般生活。
      我们的故事,从这里出去,回到这里,也与这里一样,从一派青融走向虚无。
    在一无所有前先漂来木头。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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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31 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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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之心资料种病毒种疫苗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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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6-28 18:11:33 | 显示全部楼层
    哇奥
    能不能和你竭尽全力奔跑
    向着海平线
    余晖消逝之前都不算终点
    曾经的关于以后所有的幻想已经太遥远
    被我们丢在身后的时间
    怎么再见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14-6-29 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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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6-28 18:26: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炎。迷苍兽KL 于 2015-6-28 18:32 编辑

    扔在水区你真的对得起我吗?!
    ——————————————————————————
    实在是太长了而且……嗯……手动帮你排了个版…………
    我想,
    消失在红尘中,
    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

  • TA的每日心情
    观望
    4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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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6-28 18:48:58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终究是有灵魂的啊……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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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4-18 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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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6-28 19:4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炎。迷苍兽KL 发表于 2015-6-28 18:26
    扔在水区你真的对得起我吗?!
    ——————————————————————————
    实在是太长了而且 ...

    我错了你不要打我= =
    在一无所有前先漂来木头。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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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6-29 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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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6-28 20:05:3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字一句看下来,无不是“悲”的变体。
    看到小灯的时候竟也是润湿了双眼——我觉得很奇怪,大抵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吧。
    对于世界,对于生命,我总是抱以不加思考的热爱,这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悲怆的字出自笔者的哀魂,我只能说,朋友,愿你找到自己所爱的生活。
    我想,
    消失在红尘中,
    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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