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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定名的草稿(这不是标题,是字面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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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害怕
    2025-4-18 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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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8]以坛为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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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毒种世界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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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6-28 21:38: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蓝卡 于 2025-3-7 06:53 编辑


    列车行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人间的某处,载我去我疏离已久的地域。我深爱之人所深爱之人去了,我回乡悼念。
    大概有多久了呢,我难以清楚地想起上次归家的年份,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时我比现在年轻许多,毕竟皱纹并不只是繁冗的心绪,而是实实在在的老去的迹象,时光抚平某些东西时,总要顾此失彼地再弄出这些褶皱。究竟多久没有回去过了呢。
    嘈杂的车厢内依稀能听见广播,响着的是一个声嘶力竭的男声:
             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黑暗之中沉默地探索你的手
             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明天的我又要到哪里停泊
    沧桑的声音渲染某种氛围,可在我听来,却像是种因竭力证明自己身无他物却未能成功而生出的自怨自艾。在自己的痛苦还没消化完毕的时候人们总是开始津津乐道地数着他人的痛苦,这的的确确是我不能理解的一件事。列车嘈杂地行进,嘈杂地穿过隧道,嘈杂地驶过桥梁,就连中途停站也一片嘈杂。人来人往,人去人留,一片喧嚣接着一片喧嚣,最后什么也留不下。在起点和终点之间,所有的一切仿佛只是虚无,我正游弋在不是世界的世界,等待列车停止,将我的意志交回现世,一如久久离开家乡的身体悄然而归。疏远了多少脚步,如今一步步回返,逆着无可挽回的时光。这时,无法彻底忘却的回忆慢慢复苏,避而不谈的情绪再次浮现,体态炫目得可怜。我知道自己此刻在流泪,像从前的许多日夜一般。不仅仅是旧事纷纷,就连泪水本身我都已久违,心底的伤痛竟已陌生起来。终于,无法摆脱地,我将远行的步履收回,逃离不过只是一场幻梦。

    很多年前,我在恸哭中经过好些时日。放眼今生或许不过沧海一粟,但那时泪已走空,于是耗去这么多年头,才让泪水重新盈满。从开始的那天说起吧。那是个晴天还是个雨天呢?应该是晴天,夏末,凉意快要苏醒的时候。我和沈戏方散漫地行走在街上,界线分明到不时有人从我和他之间自然地穿行。广场从来没有空旷的时候,我和他静静地走。人声熙熙攘攘,微风吹去一尾嘈杂又带来一尾,阳光恰到好处,不像伏天那样热烈,也不至感到太凉。我的注意力尽量不放在他身上,那天他显出一种低沉的怠倦,但分外洁净,白色的T恤衫一尘不染,与通常的他大相径庭。不知不觉,我们走进一片林荫,前几日下过雨,我们慢慢地在清凉的空气中绕过水洼,尽量不沾染泥泞。即便是这样的路,他竟依然显出洁净的边缘,仿佛飘在无垠云端,无关尘烟。我在他身后,看见水洼中他的倒影摇晃。树木——应该是梧桐树——的绿色尚还璀璨,但想起即将到来的秋日,看上去更像是生机勃勃的垂死挣扎。他开口了,时至今日,过往叙说的言语我能精确复述的已然不多,但那句话在记忆的银雾中总是闪着炫目的光,令人记得清楚明白。
    “在这里留下过不少片段呢。”
    记忆一向存在得微妙。在那时,我对这点只有朦胧的认知,而今日,我终于可以将那恍然的感受付诸言语:发生过的事情无可辩驳地已然发生,并停在发生的时刻,而时间也永远停在属于时间的那一边,以静止的方式流动,慢慢磨平过往精准的棱角,冰结尚存的炙热,直至扪心自问时自失怅然,却又不觉矛盾,只将淡漠视作理所应当,而将念念不忘当作不甘不愿的过程。可倒流回那刻,我对这一点只有朦胧的概念,所以还以为所有的过往都值得珍藏。
    “是值得记住——值得将来回顾的事情吗?”
    “不,其实最好都忘掉,最好没发生。”
    “那你会后悔吗?”
    “也不后悔。”
    不知不觉我们两个人走得很深了,熙攘的声音已离得有些远。他回身,面向我,笑容柔和惬意,好像正走在夕阳下的归乡路,被轻细的风机巧地打磨,出露夏日最后的和煦。
    “你不后悔的话,我也不能说什么。人和人之间不过依偎和伤害两种关系。”
    “还有一种,”他很确切地说,“根本没有关系,陌生人。”
    我那时很想开口说出“比如我们”这样的话,不过却没开口,只是点了点头,点得漠然。其实都是相同的,不管依偎、伤害还是陌路,都只不过是延续自己生活的展示方式,依赖着别人生活,伤害别人得以安生,又或者孤苦伶仃。在千百万人间一样能够孤单地行走,在空茫的边界却也有听到呼唤的权利。而我那时发觉,我并不确定他在哪一边,生,或者是失却。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比我略高的体温袭来,我的手指在这热切的力量下蜷缩起来,想要抓住些不存在的什么。
    “我要走了。”他说。
    “非得这样不可吗?”
    “我们都不能回头了,要承担的事情太多,可至少我不想你为此再付出什么了。”
    他明明那刻就是在我身前回头看我。
    “可我甘心这样。”
    “我不想你再为此折磨自己了。其实都是我的错,可最后痛苦却要太多人承受,”他竟可冷静地指摘我,“至少我要承担起你这一份,让你去别的生活。”
    “可我就是甘愿这样,哪怕别人怎么说,只要有你们对我来说就……”
    “不要再说了!”
    他朝我大喊,我们彼此皆退后一步。我看到他潮湿的眼。这是第几次让他伤心,也是第几次为他伤心?我不清楚,但我那刻蓦地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他喃喃着什么,事到如今,我依然不知道哪些语言究竟想传达什么讯息。很可笑吧?对我这一生而言倏然斗转的一刻,竟是有缺口的。
    而我的回应,哪怕此时此刻,也终究与那时相同。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懂,戏方,你和戏绫我都不懂。”
    只是我大言不惭。我留下第一滴泪。
    “别说了。”
    我的泪只教他无动于衷,而我无言能对。他压抑着我,我压抑着他。沉默精致且脆弱,于是我们精心呵护,期待它会有茁壮明艳的未来。这当然只是戏言,于我和他,“我们”这个概念本身就不那么容易存在,期待更是即生即灭。这种时候往往该某人转身离开,留下些什么东西,将大多数东西带走,至于留下和带走的一切是风化还是被揉碎都无所谓,可当时我们的时间的的确确地静止了。停在那里,对,停在那里。
    我想告诉他,远方的云朵将会飘来,因有晴便必定会有阴雨;我想告诉他,紧紧合住双眼,眼前会浮现朦胧的形,不能捉摸,只有一片凄惶;我想告诉他,反复念着他的名,也许能祈得内心安宁,这点正是内心失落的证据。我想讲的话,无声无息,虽然出了口,却终不能回荡在他耳畔。这些心念只能凌空而去,同他错身而过,便倦鸟归巢,藏进我回忆中。
    我看向他那呈着支离破碎的清净的脸,祈求时间从此停止,我还能看到他这般的面庞。

    实际上记忆也的确到此为止。我很难想起最后真的分离时候的情状,哪怕是后来再多人询问,我也说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戏方触摸了我吗?我是不是勉力对他笑着挥手,就此告别我这一半所有?不过是个巨大的洞。大概我内心否认别离,否认那是夏末时节,秋意正渐浓。可我们还是无可避免地别离了,不然往后种种不过是虚无——我时常确有此感,却又随着时间延续,终究行在这趟列车的路轨。相遇无可避免地有着别离的意味,重逢也让人不得不展望再别,时光蚀刻彼此的联结,终将过往的关联抛空,只留下记忆中不真切的温柔双手,尽管内心永不盼望今生遇见你之后只能选择分离。我是——我明知我是你的回忆,可我不知不觉中还是始终抗争孤独的命理,渴望这双眼再次充满你。过往只有沦为玻璃残渣的命运,可心中的澙湖却终究难以浪静风平。生命中的一切都不过只是沙粒,风吹来,风吹去,到访和消失都不由自己,这点我熟稔于心,可了然并不等于欣然,明白这些道理,也不能抚平心中层叠波澜。那是另一部分,有你的一部分,那部分渴望从未有过夏末时节,却又不能拒绝地将之包容。

    但结果不过是时光堆积,蔚蓝色星球继续旋着日日夜夜,真真切切地印证着,失去的东西,在哪个层面,都难以一直带在身旁。

    让谁忘记谁永远显得轻巧而不负责任。记得是很沉重的事,而且无法逆反,忘记不会是全然不知,只能是又一个抛弃的过程,制造缺口遮掩一片空洞,怕是会千疮百孔,到回头望时,人生不过走过一条空荡的回廊,已经失却的东西造就填不满的缺口,而尚存一息的思念也在不断磨损后日渐失真,越是不舍,越背离真相,已不能再有所盼望。没能学会,但已熟稔日渐重复对渴盼死心。恐怕最后就这样抛去,可遗忘也不是可以自己迈步确定的选择。我能做的不过是在这里或那里等,也许忘掉了,也许不念也难以忘记。为难的是,这已不由我决定。
    和戏方分别后一年,我考去一所还不错的大学,而我选择它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离家越远越好:彼时我已与熟悉的世界僵持,没人对我还抱有期望,结果出来时,身边人一阵惊欣,言语中只剩祝贺,全然不提之前的漠然,这反差更让我恶感。我不在意去不去大学,于我,抓住所有的回忆才是第一志愿,其他事情不过是考卷上的选答题。大学也只不过是我为自己的逃离选择的某条线路,我不需要它灯火通明,也不害怕它崎岖难行,它依托于我的逃离才不至等同于散沙烂泥。我早已下定决心,如果我从此离去,我将不再与这座城市的人事有牵连。我是一个人了,这感觉既不欣慰,也不悲凉,因为那时我早就只是一个人了。
    去学校的路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火车旅行。我拒绝了父母的陪同,一个人拖着旅行箱离开了家。他们还以为这个一向孤僻但乖巧的女儿在卷进乱七八糟的事情后,终于回到了正轨,甚至在独立成人的这一刻,还像往常的她一样不须长辈担心。可旅行箱里,我已放满对我来说最为珍视的东西,它们如船锚一样拖我沉入深海,而我反倒能因此大口呼吸。告别的那一刻,我脑海里想的只有离去,而归期二字被用力涂黑。K字头列车仿佛是个接点,拥挤、喧闹、肮脏、混乱、膨胀、放荡,但总会莫名地让你感觉这是个独立于人间的人间,而你真的活在这里,你行过这里,一如行过尘世。而不管是尘世还是k字头列车,我都只能一个人生活。硬卧叫人不能安眠,于是我试着不合眼,望着窗隙间逝去的光芒点点,不自然间有些恍惚,最后落入慌乱的睡眠中,梦见戏绫忧郁地坐在我的教室我靠窗的座位上远望,她那与戏方相似的眉眼显出同样与戏方相似的悲戚,纤巧的眉毛舒展,茶晶般的双眼无助地扫过天地之间,寻不得一处值得凝望。时间静止,保留她此刻洁净的意志,并将不可名状的凄婉钳制,只将它放在我与她之间的里程中。像极了戏方,也像极了我,她仿佛成了故事梗概,我不过出演她的一部分,即便这样,我竟也不愿醒来。虽然无力嬉笑,我却仍想扮演这一幕中的无辜配角,等待着她寻到她所期盼的原野,等待她的温婉安营扎寨,在一片片的阴晴圆缺后见她天真愉悦的神态——那是这荒凉人间久违了的美好之一。可事实却是我们桎梏在我的教室里,停在没有结末的眺望和几米之外的守候中,直到我醒来。
    没梦见戏绫,我却——不,应当说是不出意料地常梦见戏方。梦里他抱着我,一次次在我体内毫无倦意地射出,燥热的鼻息拂过我脸颊,却只让我感到疼痛,几无确切的快意。这梦境的过程有时会变化,但大致相同,基本证明我对情欲的了解只是用珍惜的记忆反复加工,大概是需要反复练习,才不致醒来时阵阵虚冷。
    而结束的方式从未改变,慢慢地,慢慢地,不动声色,沉默不语,最后结束了。

    报道那天早上一片艳阳,可入夜前后下起雨来。四处而来的室友们缩在小小的宿舍里开始并行人生的过程。收拾过行李,我便埋头在书本,未被他人呼唤时不发一言。见气氛姑且有些凝结,有人提议轮流自我介绍。我侧耳听,觉出她们精心为此准备,可我完全没想过自我介绍这回事。终于轮到我时,只能草草讲出:我是文音,家在北方的小城,很高兴认识大家,短短三句还要夹杂一个谎言,让我不自觉摇头,可在周围人看来,这是在表示一种拒绝,屋内陷入沉默。
    “你在读的是《误投尘世》吧?我也喜欢约翰·韦恩,读过《打死父亲》。”
    我看向声音的来处。她头发生至下颌,刘海纤长,梳在一边,半遮住她的左眼,出露在外的右眼眸是扇可爱的窗棂,情绪丰富,此刻正充满了某种我明显不能回应的期待,我只能默默点头。从不能给出像样的回答是我很可悲的一点,有时我恨不得和对方分享自己的灵与肉,只要他能体会我思绪纷纷。
    “我叫南熙茜,第三个字是草字头的那个茜,多音字,所以也有很多人叫我嘻嘻,”她自顾自笑言,“但还是叫我南吧,我比较喜欢自己的姓氏。”
    大家笑了起来,气氛刹那间缓和,我也跟着笑了一下,和颜悦色地——我想大概是和颜悦色地——认识了她。南就这么走进了我生活。
    遗憾的是,我当初记在心里的,除去我和南之外的其他人的名字和容貌,如今已经忘得清净,成为内心中喃喃书写着的人间游记内令人略生憾意的残页。我避免了使用“音容笑貌”这个词,因为她们不外乎活在这世界的某一角或消失在这世界的某一角,我相信前者,相信她们是已寻得清脆的铃铛,深深扎根地游荡。我会去推想她们的生活,她们已经模糊在回忆中的脸呈现好看的轮廓,用温雅的笑容和平静的眼神背对起伏不定的日光望向一派明媚的家园,和煦的风送来远不止二十年的和平,她们听着爱侣的呼唤,心念血肉的稚拙,忘记冷,留下暖。在这景色里她们心中不会有迷失打转,没有也许的未来,就只是迎着时间生活,偶尔争吵,时常平淡——如此而已。这些都不会是属于我的场合,这些场合让我艳羡不已,她们的场合。
    她们一定会好吧,尽管我都不记得了,这时候我竟对此还有点愧疚,尽管没能和她们建立故事,到头来只保存下简陋轮廓的人也是我自己。

           我并非惜字如金,只是失去交谈的欲念。大多数人都将这一点认为我与他人划清边界,所以我活得孤独且安全,可南不是。我想她大概是一辈子第一次遇见读约翰·韦恩的同性,所以兴奋异常,快活地拉我读托马斯·伍尔夫,我试着摆脱,结果她不依不挠地从图书馆借回《天使望故乡》,扔在我桌上时发出沉重的钝响,引得所有人都看过来,我只好放弃抗争,自此陪她交谈。我容貌并不秀美,身形渺渺,还有着悄然的阴郁,捧起这些书本时仿佛又在周身围起厚墙,教人不得音讯。她却不同。她本就有着合格的美艳,读着这些书让她显得更不可捉摸,让她同样持有某种距离,那距离不是阻碍,而是声色全满的诱惑,让她像极了一种无法捕捉的幻觉,拥有她不是幻梦,而是幻失或幻灭。
           起初,我与南只谈论书本。她对自己讳莫如深,不提过往,不打算将来,似乎只在一瞬生活。我同样不将自己的这些事诉诸语言。她一言一息传递出的讯息,像是把我定义为一种同类。从表象看,这念头根本荒谬。她为人热情,极善开口交谈,举手投足都营出柔和,能够毫不犹豫地逾越他人的边界,好像本就属于那里面。课堂上,她随心所欲地显露知识,频频接过老师的话题,很讨老师喜欢,但大出风头后,风言风语也总吹在背后,而她对此只是一阵窃笑。我沉默不起眼,回到生活里时亦显得专注,不擅长应付他人好意,三言两语一阵冷淡,开学没过多久就已没什么人再向我主动搭话,只有南坚持不懈地绕在我身边,而时时围着一个怪人打转则让南的风评愈发极化。女子身上最大的兽性大概就是和同性间常有的貌合神离与明争暗斗,我的生活没能免俗:我和南过度亲密,不出意外地让其他人排挤起了我们。我没受到什么影响,南也一样,但我们原因不同。我的话,是因为无法抗拒的失落和孤僻在这类场合对我足够呵护,而南则是因为她似乎根本不在乎,他人视而不见,但她仍然能欣然招呼这些冷漠的对象,教人自讨无趣。即使宿舍里因此常有紧结的空气,我们终无动于衷,这种排挤反而成了南和我之间的关系愈益异质的珍贵催化剂,在这一点上,这事很是不幸,因为足够幸运。

    南的家境颇为优渥。她并没有刻意显露这一点,但也没去遮掩。她的私人空间很快堆满了她一时兴起买回的漂亮衣装和厚书旧本,但她专注在书本中的时间却寥寥,不时夜游晚归,结果读书的速度始终赶不上书目增长的速度,书箱久久扔在地面,引来他人抱怨,我干脆地把自己填不满的橱柜也让给她装填私物,于是打开自己的橱子总会一柜码洋,印着天南海北的名字。
    开学过了一个月,赶上十一假期,天气仍有几抹湿热,室友纷纷归家或旅行,只有我和南留守,而她早早出门,而后常常归于夜黑,只剩下我在宿舍里无所事事,摊开一本教科书,或拿起一册她扔在一边的外国小说,心想也许该去图书馆屏息静气。可那天,时至午间,南却早早回到宿舍来,见我坐在桌前,她凑过来,对课程内容指指点点,又撩开刘海,用着悉心打探的眼神望着我。恬淡的气味从她发间传来,蜷缩成光圈在我们之间。很近,但有这一圈,却应该没那么近。
    突然地,她开口说道:“跟我一起去买衣服吧?”
    我茫然看她。
    “现在这个时候不打扮,以后去做什么半老徐娘吗?”她自顾自说,“你多好看啊,就是不打扮自己。”
    “我觉得没那个必要。”
    “那就更要去了。”她语气更笃定,“不能让你很久以后才意识到现在有必要。”
    “会吗?”
    “会的。走吧。 “她拍拍我手臂,“何必拒绝呢。”
    我不能拒绝,于是被她拖着从老旧的宿舍中出来。走廊里错身的人,街巷里驶过的人无不面孔陌生,她大步流星,不许我空隙将他们记下,只有她可依靠。一路无言,到了目的地,南悉心遴选店家,再悉心遴选衣饰,从规正的褶裙到碎花桑蚕丝上衣,再到嵌着不知是波西米亚还是玻利维亚刺绣的罩衫。站在更衣室里,我感觉我好像是一个小挂件,被她贴在自己街车的后窗,然后随她疾驰而去,摇晃的时候要显得好看。一件一件试过去,我并没有从发现一个新的自己,她却一脸欣喜,柔美脸上的笑意蕴着一种温情和快意的混合体,让人内心不由得安宁起来,将自己其实没变这一点暂时忘记。我对好坏不置可否,她便为我选下觉得好看的衣饰,我本就无意为此铺张,对价码脱出疑问,她笑说都算作她的,因她从中也感到愉快,反倒要我承受不起,但她挥舞着银行卡,一主一物在灯光下都显得异常闪熠。我衣装轻盈,她脚步随之也轻盈起来,我倒因为鱼嘴凉鞋的短跟走得谨慎。很久之前,双亲就不再为我买花样可爱的童鞋,鞋跟这东西自此与我生分,重逢伊始的每一步都教人顿感掷地有声,拘谨的样子教她显露欢颜,引来几多双目,不知向她吐露多少痴醉。她真适合在他人旁观中生活,我这样想。
    “文音,”南对我讲,“漂漂亮亮的还是有好处吧,讨人喜欢。”
    “可能吧。”
    “更肯定一点。”她说,“人就要趁这时刻耀眼。”
    “要给谁看呢?”
    “先给自己看啊。”一阵笑言,“只有自己喜欢,才能让别人都看得见。”
    应是很有道理的话。她毫无拘束地又挽住我手臂,肩膀贴近。大概旁人眼光中会有艳羡,也会有不解,我无暇确证。
    只是,我知道,在我故事里,时间走在属于时间的那一侧,我只想他在身边。

    我暗下决心日后要还给她这一笔,可这账目只是越拉越长。我过得节俭,甚至想过去做家庭教师负担开支,与她屡屡出游对我来说实在是节外生枝。她在这一点上察觉得颇为敏锐——又或是觉得这点开支无足轻重,所以她很主动地承担了我很多花销。我内心当然不要她这样做,但在自己经营生活时,又不自觉倚赖接受,到头来变成一只总是喃喃要有些气节的金丝雀,而南总是轻描淡写地将这些事情统统带过,好像这只在她眼中发生一般。我没法将她的好意视作我应得,因为我什么都没做,还始终有些冷漠,她却好像不会因此受伤,愈加教我无法心安理得。是故,她这般举措只令我更加煎熬,而越是煎熬,她便越喜欢对我轻描淡写以期改善。这般恶性循环一直在我生活中循环,是叫人为难成习惯,才不觉为难。
    但在亲近之前,我从未试着去了解她。太过耀眼倒是其次,更多在于若是涉及没有把握的距离,我一贯倾向疏离。因此,似乎在我们已经注定今生要有很深刻的交缠时,我才开始尝试真正靠近她。

    搬出宿舍那一天,虽一直故我,但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如释重负,毕竟鲜有沟通的人际关系总归是让人怠倦。南则无动于衷。那时我已听到传闻,作为同居人之一又不免知道她不时夜游晚归,但对我来说,她的实情也只是她的实情而已。我无从干涉。考虑到这段关系的平衡,或许也无法干涉。但无论如何,她如沐春风,拖着我的皮箱,好似开启一段漫长的旅程。
    异乡第一个与常见观念相似的家明显称不上富丽堂皇,但能看出精心打磨过的痕迹。痕迹们分工明确,螺旋纹吊顶诉说屋主的迷恋,曲折的裂纹则证实故去的华年。南坐在老式布艺沙发的扶手上,丝裙盖过膝盖,露出没有疤痕的小腿,拖鞋挂在洁净的双脚上,自如的模样仿佛生活在这里的时间与裂纹们可平分秋色。她的摇撼些许眩目,让我想起戏绫。曾经戏绫常坐上秋千,我和戏方不舍让她惊惧,便只会让她轻柔地摇移。南许是觉察我的出神,轻轻握住我的手,将我从恍惚的要隘里迁至她的温度。牵着我的手,我们还在一间不是我们的家。随着她走过客厅,看着她打开深处的一间房门。空荡的衣橱且敞着门,双人床赤裸着躺在那里,床垫看起来已落一层薄尘,比起其他房间,这里格外缺少生活的气息。这里真正的主人究竟曾经营怎样的生活呢。我对这问题有些淡漠,但我隐隐以为这种淡漠会昭示答案。
    “把这里留空好吗?”南和悦地问,“平时放一些东西在这里,如果有客人也容易安排房间。”
    点点头。我对来访者需要主卧这件事并不奇怪。客人或许南来北往,各有头绪,但不管是他们,还是南,都比我更有可能消费这张床,两个人的故事从来很难写入我的剧本,而寄居在别人的空间里比起寄居在别人的故事中还要有点实感。
           她将靠近主卧的那间交给了我,选择了靠近门口的那一间。出乎意料地,单人床倒是收敛整洁,而从她放在胸口那不安分的指尖来看,应该是她事前做好的准备。
    “谢谢你。”我犹豫要不要伸出手,“我想家务事我就多做一些吧,毕竟不能白白住在这里。”
    “那样最好,但是不做也没有关系。”南应道,“其实我不讨厌做些家务事的,打扫卫生照顾小孩都很喜欢。”
    这番话语本应显得世俗,但从她嘴里说出,跃生出的家庭气氛反而让她变得更虚幻,一个明媚的泡影,会在想把她留住的时候裂解,变成无心挑拣的碎屑。我上次伸手触碰这样的人后发生了什么?但不触碰又会发生什么?
    回过神来,我在她怀里。我握着她的右手,她将另外一边放在我背后。
    “谢谢你。“
    “都说没关系啦。“

    那天夜里,南带了客人回来。原来她不知何时悄然整理了双人床。我在墙的另一面听着微弱的声音入眠,慢慢地,慢慢地,然后结束了。

    第二天早上,南来敲我的门,向我说来访者已经离去,而她做了早餐。我们坐在桌前,她穿着松垮的海蓝色睡裙,散发遮掩脸颊的轮廓,胸口大开,露出好看的痣,而我却老实地穿好罩衫,把头发悄悄地扎在脑后。我等待她先致辞,她却回应说你先吃便好。我看着她的脸,她疲倦与沉溺的神情,仍然只能将她视作另一个人。
    “对不起,“我依然还在道歉,“还要你起床去做早餐。“
    “不要再道歉了,这也是我想做才会做的。“她将一根手指贴在自己唇前,压出好看的折线。
    不擅长消化别人的好意,我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只能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碗筷之上,但许多年后的今天已经回忆不起味道。南仍然凝望着桌边,对自己的出品兴味索然。我看着她纤细的手臂,想到倚靠这褊狭臂弯的我素未谋面的客人或许也不知隔墙有耳,到头来竟说不出我与他谁才更像闯入者一点。我多少有些想把这问题说出口,但不管答案是什么我都无从应对。闯入者才擅长越过边界,我只明白如何维持界限。
    “对不起。“
    这次道歉的人不是我。我抬头看向南,她则托腮看回。
    “我没有告诉你还有人会来……对不起。“南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早晨做好了被你痛骂甚至要被你动手的准备。“
    “没什么,这里毕竟是你租下来的。我不会多说什么。“
    “你当然可以讲……“
    “但你还是会带他来吧。我没那么不知趣,如果你需要,我想我离开这里也可以。“
    她陷入短暂的沉默。我自己深知我离家以后一直为人冷淡,就算在这种场合我也不知道如何谈论得柔软。但对她的生活为我留下的位次,我诚然不解,但又无力开脱,我以为走入他人生活不外乎消弭疏离,但疏离本就源于自己的举动,为此不知要磨损多少秒钟才能彼此熔接。
    那段沉默的气氛究竟如何作结呢。啊,是南开口讲了一句话。只有一句而已。她说,“昨晚那个人不会再来了。”
    “你会难过吗?”
    那时涌入我脑海的居然是这个问题,而我居然也就那么自然的问了出来。听到这种问题,我想应该会茫然吧。南也确实恍然了一瞬,然后开始爽朗地,也许是疯狂地开始笑。好像刚才的对话不存在似的。笑声是很有感染力的事情,我早已理解,但我已多久没被感染过了呢,不知不觉间,我也开始跟着笑。南显得有些震惊,因为那应该是她第一次见我笑吧,在那之前,我始终是冷淡枯燥的面容。我一直在笑,无法停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停止,可回过神来,我已在她怀里,她正轻拂我的背,好让抽噎的我能舒一口气。她海蓝色的肩带是湿的。
    “我不难过,我们都不要难过了,好吗?”她问我。

    送走第一位来访者后的第三天,我没有课程要出席,惊醒时,南已悄然动身。夏日的午后迟迟下起雨,电视机小声呢喃街灯明亮,我坐在客厅,手持书本,对他人倾吐的谎言细细端详。突然降临的敲门声传递焦急,我起身迎门,见到感应灯下的一只落汤鸡。好像心中的潟湖决堤,而后喷薄覆掩她的身体。我赶忙打开热水,又将她脱下的外衣放进洗衣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听着浴室的水声混着洗衣机的噪音,遮盖窗外雨声簌簌。浴室的声音先沉下来,我将她那凉薄睡裙递进去,她推门而出,湿漉的头发结出条理,趴过她的脸颊同后颈,她将脸边的几绺拨开,指尖触过唇角,肩头的水滴折映好看的胸线,而镜子里投影出的神情却有几分失坠,不觉中让我入迷。
    她痴痴地凝望另一面中的自己,玛利亚似的凝望。我恍然起身,从冰箱里拿出食去小半的蜂蜜,舀出两勺,在忠实的饮水机前接过它早已烧好的热水。回过头去,她也将注视挪移至反射之外。我疑心是否还要煮点什么来吃,但放回蜂蜜时才察觉到冰箱里称得上食材的东西只剩一颗土豆,而其背面已无声唤出枝芽。空荡的冰箱缺乏生活气息,让它旺盛的生命力呈得格外兀傲,而我也只能于此作罢。
    “对不起,本来想再做些什么的,”我将冲好的蜂蜜水递给她,“但是我……我们好像只有这些了。”
    她接过,轻轻吹过飘腾的表面,小口啜饮,留下薄淡的唇印,又将杯子放下。
    “至少你终于愿意和我做我们了。”她竟很是开心,这多少出乎我意料,“我以为你嘴里永远都是我和你呢。”
    在这追想里,她的笑意肯定比那时更加雅致。岁月送至的记忆不精确有时也会将遗憾和苦闷不再电闪雷鸣,而让明媚的春日愈加芬芳。那是我理应珍藏的一张面相。
    我思绪似乎也被她话语牵引:“虽然这里不是我的家,但是我和……我们确实还在一起生活。冰箱空了也有我的问题……”
    “不要道歉,”她斩钉截铁,腕边的水滴随着摇晃,“不是所有的事都是你的错。天气也好,冰箱也罢。”
    我望向她无言,不知自己什么表情,应该一片惶然。右手不自觉地握住前些日子的旧报纸,谁爱谁的事情在我手里起皱。我和她安静下来,洗衣机播放完工的庆声,她又端起杯,从啜饮声里,雨声细密仍阵阵传来。一阵静谧。起风了。
    “嗳,要不要和我一起躺一会儿?”南说,“我将双人床收拾干净了。”

           弹簧床垫富于支撑,不禁让我回忆起曾居家的夜幕。我本来在观察铁艺花纹的吊灯缺失的一角,但南伸手扭过我的脸,指尖冰凉,力道如同她平时待我一般强韧。离开你和戏绫后,已太久没有靠近他人的体温,看着她的脸,我依旧产生无法辨识的眩晕感。犹豫的手在我腹边摇晃,伸出,收回,伸出,收回,在被中一个人缱绻,而她没有察觉。她只是看着我,眸子里映着的我,溶在黑漆漆的阴翳,又收容在她的美艳与疲倦。
           “你这样会冷吗?”我看着她落在被外的手臂,“还是要小心感冒。”
           “没事,”她应答,“总归还是夏天,没那么容易着凉。你才是,看起来那么疲惫,真的有好好休息吗?”
           我试着摇头,但侧在枕上更像是不置可否。“没事的。”我说。
           她露出藏匿心绪的笑容,“那就太好了。”
           我想说什么,但她将指尖从我脸颊移到我唇边。嘘。
           我听到她轻盈的呼吸,但很快,沉寂的角落再度被窗外的雨声盖过。听起来已变得稀疏,也许很快就会变得浪静风平,像是每个约定中的明天一样。
           “这样的天气很适合睡一觉吧。”传来她的俏皮音调。
           “嗯。”
           “一起睡吧。”
           “嗯。”
           她笑如铃音,然后静静合上眼,好像不剩什么留恋。没一会儿,均匀的气息传来,吹得我脖颈些许发痒。我猜想她已睡得深,想悄悄地望,却又不免感觉到怀中的空洞。恍惚中她也许是戏绫,从微弱的窗舞过尘烟,很快会靠在我下颌讲述时间的鲸落,斟酌,沉默,滋生一时一现的感触,再用今生今世为这分散翻幕。曾经我们靠近,而后我不由得以为我们会一直维系,以致告别映在眼前身后时,唯一的设防只有午夜的呜咽,流去,从此在心里多放一个紧拢的抽屉。本应就此上锁,但向往仍让我看身外之物经过,不能告别,然后情愫愈生愈烈。但我甚至不会将它诉诸晚风,安静地,沉默地,在没有你的地方,戏方,我用一生为自己的心意殉葬。我的爱意不是谎言,为此我可以让它沾染恨悔,哪怕种种恨悔内生而起,无从报偿。
           醒来时夜竟已深,惺忪中拉开房门,视线却被客厅的明亮光线刺痛。南坐在沙发上,丝裙的肩带滑落半边,手握着遥控器,对操纵器物百无聊赖,《虹》倒扣在一旁的扶手上,伸为一道彩虹。见我醒来,她挥舞起手中的按钮集合体,好像按下按钮我就能会开始讲述1890年的夏末。
           “啊,你醒了。”她仍然和颜悦色,“有精神一些吗?”
           心想我毕竟未感受到一丝一毫雀跃,我摇摇头。
           “这样吗。”她看着我的脸,目光笔直,而我只有勇气看她白皙的鼻尖,“我还以为让你多睡一下你会舒服一点。”
           “如果不能道歉,我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
           我不关心他人的宿灭,但我并非不识风雨孤自旋转的星球。如果跳出自己来观赏,我这个人在转折后的日子里实在过于讨嫌。那时我也会思索究竟为何仍有些许人萦绕着我,生出诚挚的感谢,但感谢却喂养出更甚遗恨。我明白这世界对我够宽容,才让我仍拥有一些暖意,但懂得世故尚且不够支撑我扮演愉快的异象。我想是内心软弱生出了贪婪,不去拒绝每霎呼来叹去的温存,却又计算它们断定不足以抵还欲念幻灭的落寞。应该是心思负以重荷,就算付诸语言也无力让谁分担,所以辗转风雨中情绪始终郁积,不可消弭。对每一份温存的短暂依恋都只能暂时麻痹长久的怀缅,所以无法回报好意。从很远的地方,讥诮间歇地传来,内容我已熟稔于心,可我又不甘不愿。我害怕我已经握在手心的空虚,但也不能任自己投身顾忌的黑潮。我不再相信任何一人,如我不再相信明天。我不愿听到他们放情的笑。讲述是需求回报的,总有一刻,温情的人发现眼前的空谷到底云烟层叠,投出的亲切没回响亲切,于是决定去向我不知去向。我能掌握的,回报这些好意的方式,也只有尽快让他们意识到徒劳而已。人与人之间,不过就是这种看图说话的关系。
           南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雷蒙德·钱德勒。“那就先按下不表,要去吃点东西吗?”她问。
           摇头,“我不饿。”
           “去吧。”她站起身来,不忘把滑落的肩带推回应在的地方,“我虽然一直没说过,但你瘦得像是九支地区逃难的妇女。”
           “九支地区是哪里?”
           “不知道,无聊时候看地图记住的。还有问题吗?吃饭时候问吧。”
           她总归不按牌理出牌,而我的孤独希冀的也不是无人相处。
           晚上八点钟,夜正启动歌舞升平,但平凡的门店已经没有了嘈杂的声浪。南坚持指定了要一抹里程数的目的地,而我不过她喜爱的手摆件,今天只可跟随。出租车司机慈眉善目,南毫无障碍地与他沟通琐碎的生活,而我看向车窗外,张贴遮阳膜的玻璃掠过窗棂明灭,云销雨霁终归只是盼望,雨停之后,云层还是隔绝天空,星月无缘得见。我试着收敛自己的心绪,只留下一个冷淡少语却繁言吝啬,外貌还像逃难妇女的女孩,而后发现这行为只是让自己为另一件事失落至不知所以。我明白,短暂迷离不过都是未来时光的预演,眼下这座城市是第一个站点,往后也许还有更多场所,因为我始终要把那些尚有余温的经过放在心上,一分空洞也由此始终留在我的行囊。在云层的背面,夜空繁星还在次第闪熠,我一次又一次选择疏远告别,终究会换来多少熄灭呢?等到天亮,也许都会挥散,可我留在黑暗。夜如海洋,几尾浮萍,就漂过去吧。
           司机开上快环路,街边的景色被分隔带挡住,车潮穿梭如织,南的声音也逐渐消沉。我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假想是在漂泊中漂泊,若从窗外看过来,故事不在表象,却结晶在渴寞面容塑造的落魄构图。愉快地,短暂地,听得嚷声,而后独自分生。曾经我以为离戏绫很近,离你也不远,接着我们告别,时间荡过,才发现天涯千里或是天人两隔都不是距离,最害怕的还是我就在你身边却从没接近你心。戏方,和你的故事里,我渴盼戏绫常有笑容,却不知何处安放她的一切,一如我把持你的体温时,心里却仍是不知怎样才能走过彼此间的漫长光年,你们两人也许就是我今生最大的考卷:我爱她,可你更爱她;我爱你,可她更爱你。我不要灿烂回旋的双子星湮灭不见,但终究,秋来春去,都还在余波里哀叹。
           我合上眼,尽管午后颀长的雨眠教我没有太多倦意,但漫无目的之夜,我会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在霓虹的边界看他人的春天。
          
        出租车停在富于烟火的市井,和学校附近的气息截然不同,同是世界,但是一张好看的侧脸。南牵着我在路边的木桌边落座。电线裸露高悬的灯泡的光亮伴着食客的喧嚷,漫天风尘里,南看起来像是世界的中心,径自闪耀,熄灭时会让人不能安静。老板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过来,人甚至也显得有些热切。面是不可放置的,这想来属于毋需多言的道理,但我和她都没有动筷。我看着她指尖,她或许是在看我的眉眼,但我也无从确认。她的手移向筷筒,简单抽出一双,然后放到我的碗沿,又拿起一双留给自己。我看向她的表情,进食的那一刻流露出的朴素满足不禁让我震颤。
    “你也吃两口嘛。”南敲了敲碗。
    我从顺地拆开木筷,面条翻挑起来时已经有些粘连,南想把醋递给我,但我摇了摇头/。于我而言,单是尚在进食这个事实就够教人五味杂陈,剩下的调味总归显得多余。味道至少好过生芽的土豆,我心想。一个活在生活里的人愿意为一碗面走这么多的路,而停在时间那一侧的我却觉得每一天都在堆积徒劳,不过两阵不协和的音律而已。南似乎有些沉浸在面食里,我也决定沉默不言。路边仍有车辆驶过,光晕交错我身前,拂过她倾斜的重心,在她鬓角碎解。
    “文音,”夹杂着肉汁的味道,她喊我的名字,“你需不需要人陪?”
    我咬住尚在唇沿的木筷,汁水似乎洒在我领口,似乎我很是乐在其中,但我都来不及回味乐在其中的事实。
    “我想是不需要吧。”
    她毫不掩饰地用灼烫的双眼开始打量我。划清边界的时候最惧怕的就是他人介入,可被他人窥视已久后又习得自然,人啊,我啊。
    “嗯,不需要也好,”她自顾自开始作结,“有我在嘛,会好的。”
    有时我也会思考,她究竟是恬然无思,还是早就看穿了欢喜伤悲却又乔扮座上宾。后来我开始感知,这两者于她应是同一件事。她温润敏锐,洞悉眼见的情绪,却不去理解,无力也好无意也罢,对她来说,最后不过都是一种慈悲,可否挥洒只随一时感触决定。于是,他人就只是他人而已。她也会将匆匆掠过的浮光比拟成自己尘缘的种子,但若看到爱流离失所,怅然中也不惧怕一呼一吸。
    “可能是这样吧。”面条已经有些发胀,感受到这一点,我的食欲也随之消沉。
    “一定是啦。”
    “但愿是。”
    “你这个人啊。”
    南不由得用筷子指向我,但她尚能做到划出清楚的弧线时不甩出汁水,生显别样的洁净。“文音啊,你其实可以多要一些的。”她开始讲,“你看起来一无所求,但你可以贪心一点,哪怕不是对我呢。”
    我想我应该是笑了起来,“其实我还挺贪心的。”
    “哎呀,就是要这种表情才是。”她稍稍点头,“所以你贪心在了哪里呢?”
    “很多很多。”
    “那能不能用很少很少的话来讲述?”她出起难题来也毫不顾忌,“虽然我总觉得你比看起来话多。”
    “会吗?”
    “有的人就是会把事情藏起来嘛,”她咬了口筷子,“但藏着并不代表消灭,只是不说而已。你像是这种人。”
    往后的日子里,她还会许多次这样揭穿我,在她面前我始终是具被剖开的标本。而这一回,我不感羞怯,也不会生出愤懑,漫应着她轻抛出的我,心想,最后要同她看见的我这个人相处下去的还是我自己。
    “是吧,也许。”
    “是因为戏方吗?”
    从本应不了解的人嘴里听见刻在自己骨血里的名字,换谁大概都会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吧,可我是真的将它刻进了骨血,所以任凭是从谁那里传来,我都不会听错。我一时只得望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
    “你的梦话里喊了好几次这个名字,问他在哪里,我想这个人应该很重要吧,至少比我那天的人更重要。”她若无其事地接着说下去——或许若无其事并不准确,我知道对她来说这的确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无论是戏方还是那天的人。恍然中,我也只能在感触的漩涡里即刻抓住这四个字,好不被汹涌的情绪覆住五感。
    “那天的人是谁?”
    “我也没记住他的名字,反正就只是某一刻做个爱而已。”
    周围寥寥的眼神显然都凝了过来,我无意识地想回避,但能躲藏的地方只有路过的车影。
    “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是啊。”她歪了歪头,鬓角挡住眼睛,她不经心地将其撩开,露出幽深的眼神,“我不求谁理解,但对我来说,身体和心灵不是合为一体的事情。何况,这是我为数不多的选择权了。”
    我低头看向已经不剩多少余温的面汤。
    “嗳,这个时候不都应该开始问为什么选择权不多吗!”她突然笑起来,“你这人真是。”
    “我其实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感兴趣。”
    我直白地回答。总归要说出这句话的,我突然放弃了斟酌最好的时刻。可能是她的坦诚作祟吧,我这样想。
    “啊,这个啊。只是我喜欢你而已。人的感觉有时候是很盲目的,对吧?我就是在看到你捧着书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而已。”
    “就这样?”
    “就这样。不介意你没醒的时候我吻了你脸一下吧?”
    “不介意。”
    “那就好。”在周围的目光里,她将右手的手指合拢,若有所思地笑了。
    “想听我的故事吗?”
    “嗯。”
    不知怎的,我欣然接受我的颠沛在她眼中结成干燥的花朵,教她随意采撷,付之一炬的故事,然后由她告知,自顾自地燃烧换算成他人的看待后,只不过是落荒而逃。

    III
           会不会当初做些什么,就能将你留下呢,戏方?譬如抓住你温凉的手,在还有回声时热切抱拥?这样的话,我能否从你那里褫夺更多时刻,覆过戏绫表述爱憎带来的举目夷破?我不再需要于漂泊中幻念纷繁命理,你也不必苦撑,只要打开谷壑,让我用骨血补填。戏方,我们的故事现已生出太多走辗,而我穿过扰攘的方式不过是望着你。我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大抵倒流后亦然,但我还是会出神地还望你,望尽,我的眼睛仅此而已。阳光穿过林野,列车加速经过,在叶子的背面尚有生灵企望骄阳,苏生,长成,飞行,交付一生降落。戏方,时光已聚积,在空泛身体里若还浪掷夜晚,浮涌你心海的故事会有多少同我相连呢?那些倔强的接触与散失的温度,应是都会在钟摆摇晃里逸散,到底对你无关紧要。但,如果交替角色,伴生孤寂拘泥郁积默然哭泣,戏方,任由记忆述说记忆,我会想起你,我依然会。
           我从来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擅长说服别人,亦不擅长说服自己,但戏方与戏绫却不同。戏方尤其早慧,一闪灵光常教别家的大人艳羡,而后在别处的亲子沟通里化生积怨。戏绫少许羞怯无言,却总持着书本显出恬静。在他们身边,我的平淡只是愈加无奇,是故为此叠生更多努力,也许是为了不让自己衬得黯淡,但也只是单纯地惧怕比较。努力贴近,但现在思考,原来起点就是绕了圆圈。有些距离不是只靠交代付出就能落得下场的。情绪的脉动撑起我爱意的风帆,于名为你的海洋漂流,祈望在温柔夜晚靠岸。但却见到风暴,见到人们奔走相告,曳摇,而后今生漂荡。爱若化作风浪,岁月终究会将几尾浮萍蚀至无情。绕过幽深孤夜孳生的礁石,在风雨里义无反顾地航,云销雨霁是我逢迎的自我消融。戏方,浪已破碎,时光已失坠,指间擦掠过的,一个人或是九十亿人的生同消弭里,我爱你,我一直记得。
           然而,能被我的爱情所说服的,终究还是只有我自己。倘若换做是南,这一切可能只会是平平无奇的相逢,陷入热吻与灵肉,而后逐渐冷淡就可轻松告终,就像她双人床拥挤的每个夜晚一样。每个人的爱与愁都尽是如此,为此故作忠贞的其实只有我,将这种意志认为独特的怕也只有我。

    有时,我同戏方与戏绫会喜爱留在家旁公园的小亭。夏夜里,街灯浮响噼啪声,而在我身边,从戏方身上缓缓飘来的花露水气味氤氲过来,随时间蔓延黯淡的街角,而后不知所踪。戏绫则因黑暗惊惧,抓住我或戏方的手,情愿望向蚊蝇的消灭,偶尔戏方会顽劣地以此惊吓戏绫,而她则不知所措地选择与我偎依,用呼吸唤生我的迷蒙。我以为我们还会长大,动弹的脉搏还会一直传来信赖的温热,所以心安理得。亲朋挚爱的陪伴怎么会苏生疼痛呢?哪怕咸涩滋味日益覆盖花园,花露水的气味也仍让我少些憔悴。

           “才刚刚开始呢。”
           南托腮望我。我想我并不擅长讲述,但就算我言语中漂掠波澜巨浪,到某刻,她仍会在漫长的诉说中等到意兴阑珊。
           “今天就说到这里吧,还要坐夜车回去吧。”
           “回得去吗?”
          泠然的提问令我一时无言。我看着她眼睛,与话语一般的澄澈。
          “你说什么?”
          “你想的那些事。回得去吗?”
          是爱先落得仓皇。
          “回不去了。”

           我还记得你扭过头看我,但最后却转身前往另一侧。如果是他人的爱情,我至少该高声呼喊你,留不住的,就让蚂蚁交错经过。本应这么做的。戏方,偏偏我是个蠢货,我会——也许我已失去把握,把我的记忆都视作你延伸的段落,加深懦弱以赓续你颜色,而后随水滴石穿渐没。我以为孤独的生活足够简单,所以能宽容我的静止,可被改变的到底是被改变了,教谁也寻不得原谅,只顾在黑夜里沉陷。人自然能想清这样的问题,但爱欲总来得太湍急,思考就随之来不及。我和戏绫都将自己交付了这种冲动,她用冲动向戏方借取一霎,我则用冲动充盈我生,假想若能交换她的所得。若死亡会让既存化为虚无,那怎样地燃烧本质饶是无异。我不擅长平息自己情绪,在放弃这件事上,也只擅长与戏方无关的领域。记忆是根链条,偏偏我也要自己记得。
    要付出艰深的努力与破弃,才可停在原地,爱情固然由此灼炽。我甘愿,我还愿。

    夜车行得安稳,一路上我们陷于沉默。下了车,余下的路并没多长,路灯尚未熄灭,楼栋上凸嵌的窗还余几扇明亮,晚风拂过,又唤起雨水的漉湿气味,潮热吹不走凉意。南走在我前面,衣襟浮掠过光圈,也许她行似舞蹈,可我只感觉她逆光的背影于尘烟中下陷,或许下一刻就会溜走,只留下夜晚的困倦。
    电话铃声戳破寂静。她的电话响了起来,我见她看望手机屏幕,空气映射迟疑,而后她喃喃言语,我在她身后保持沉默,无心在意,却不自觉窥听只言片语中里鲜艳的颜色。大概没有多久,她将目光交给我,眼神中竟有些歉疚,也许想说什么,但我只是点了点头,好让我躲过对亏欠的痛感。她将电话从耳边移开,收回口袋,好像收到一张出乎意料却早无盼望的明信片。
    “有人要来吧。”我陈述,“我可以在外面找地方住。”
    “不应该问我还回不回去吗?”
    “也对。那还要回家吗?”
    “我想要晚点吧。就不要等我了。“
    “好。要我送你吗?
    “不必了,出门也就几步而已。你先回吧。”
    “那我先回去了,注意安全。”
    “当然啦,还要给你做早饭。”
    “明天就让我来做吧。晚安。”
    于是我向黑着灯的房间走去,路过一个路灯的刺眼光圈,又不禁回头看。她站在那里望着我,见我回头,脸上写出欢喜。
    “我就知道不要你送我,你就会回头看我的。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我尚且还在思考要如何回答,她已心满意足地送上道别,去往夜里流连。我见她离去,言语已在心口消弭,于是又向黑着灯的房间走去,打开房门,又关上房门,回到自己的角落里。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戏方。在波光粼粼的河流当中,我见他蹒跚步履,逆着艳阳,在密流中弥留,身影逐渐化成黑色的轮廓。不安留在我眼神,风吹过他像浪淘沙。我不得伸手挽留,只能远远跟随,填补自己心中的记挂。本来他要对我说些什么,好令我继续沉溺于自作梦呓,但陈旧门声泠然作响,随着凌乱的脚步从我屋前行过,将我唤回窗边的单人床。南一时欢愉爱如浪潮,我轻抚冰冷的墙,隔绝两个世界,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
    第二天清早,我从短暂睡眠中醒来。心知她厢有客,我一件一件衣服翻找,把她为我买下的清纯裙摆扔到一边,换上被她严令锁死在衣柜里的朴素长裤。姑且撇开一头散发,我推开房门,但房内仍然寂静,四下无人,甚至她的被子都已叠好,不禁怀疑起昨夜戏方是真实的,她才是梦的领域。往窗外望去,天是蓝色的,望向镜子里,对碎发之下透显的黑眼圈亦没有感受,她悉心教我如何妆点自己悴沮,可我无从迷恋自己的表象。这身不起眼的旧衣装托住的郁积面容,也于我当作戏方交给我的东西,这样我且心安理得,继续编织情节起落。我想南见到这样的我会失望,但我究竟没让谁失望过呢?无法作答,所以无法长大。
    但我那天并没有见到南,外国文学课照理是我们比较喜欢的一门,可她发来消息让我替她向老师致歉。话虽如此,老师沉浸在讲述布莱希特与东方主义,完全没注意课上少了一面姣好容颜,重新变得不起眼的我也只引来了同学们短暂的议论,在另一种陈述里,于学业中途结识的一对爱人生出龃龉,回到原来的形貌则是种疗法,不知这桥段里我是扮演了上下齿中的哪一半,但对他们来说这定然不重要,就跟这故事本身一样,他们意念里于我来说是如此的东西,对他们也不过如此,所有这些沉淀在时间的情绪亦然。然而,某个躲在我记忆窗格落影中的小人在说,也许吧,也许像他们说过的那样更好,内心一角,我多想变成那一半。
          径直延伸的思念里,或许我真希冀过新的故事,但是保存我的爱情时,我不小心将所有力气都倾倒进去,如今它们已混在一起,我已说不出哪一部分是动力,哪一部分是追忆,只好看它们一并在分秒转动中裂解,待到一梦不醒。

          下课后,走在回去的路上,空洞的冰箱浮现在空洞的心里,我决定去买点什么,但直到站在气味弥漫的柜台前,被这股念头覆盖住的迟疑才重新掌握主动权:我不知道如何筛选食材,甚至对食材的重量都没有概念,会做的也只是在脑海里对视线交集的每颗土豆喃喃自语,希望它们不要也沦落到孤单发芽。因为我想不到自己爱吃什么,也不知道南会想吃什么,但又觉得无论如何总要吃些什么,于是我还是随意采选了些什么装进购物篮,慢慢发现合计起来重量也许有些超出预想,于是觉得到这里就够,可走到出口,看到儿时与戏方一同分享过的口香糖,又不由得停下脚步。那牌子曾在电视机里风靡一时,儿时的戏绫因为广告对它产生物欲,而我和戏方看她因母亲回绝请求而泫然的脸孔,又早早领会了何为于心不忍,于是偷偷用零花钱为她买过几盒,不过到底只是口香糖而已,戏绫很快厌倦,留下我俩把玩机关精巧的糖盒。那糖盒最后不知所踪,就像某一天电视上再也看不到高圆圆举着它的笑容一样。当时买给戏绫的也许是柠檬口味?我随手从货架拿起一盒,是薄荷口味,云的南方。身边有人快步掠过我,先走进收银台,我悄然把它轻放篮里,转过头才发现台前已不知不觉排起小小的队列,他们经过了,我还在那里。但愿南喜欢清凉的香气,我心想。
           回家的路上,经过路边转角镜,镜中映出的自己穿搭丝毫不入时,提着满袋的食材,透出市井的气味,仿佛生活从没疏离过我,可我生不了根。身旁车辆驶过,在画面里留下起伏一闪,让我恍惚视线,险些跌倒。缓缓找回平衡,我接着踱步向前,走到单元楼下,发现厨房已燃起灯火,心想大概不需摸索钥匙,又觉得这念头和手上的食材一样让人莞尔。站在楼门口得闲言语的阿姨们有一位和悦地帮我打开楼道门,我喃喃的谢谢不知是否驶入她耳畔。缓缓爬上台阶,我举着充实的塑料袋轻敲房门。
    开门的并不是南,而是个男生。他个子并不高,一头碎发教眼神退在刘海后面,从灰色T恤短袖里伸出的纤瘦手臂显得有点脆弱。我想先挤出几个字合适问候,不过他别过头去,喊道,“这就是跟你一起住的那个人吗?”一边伸手接过我手上的布袋,手指划过我指根时我不禁收紧掌心。
    “啊,是的。音,你回来了。”
    南缓缓从里面走出来,出我意料地是,她身上并不是闲散睡裙,而是老老实实披着水蓝色布衫。我本来以为会从她身上看到某种璀璨经过后的虚无感,可结果上来看虚无的还是自己,让我突然又觉得她很难亲近。天色渐灭,枝形吊灯映得客厅一片黯黄,我将房门合上,目光又扫过那男孩子,他向南投去挑起的眉弓,大概是盼她说点什么,但南朝我投射目光,我不知是在责备我穿回了那些让她不满的旧衣服,还是在要我先开口交谈。
    “我叫罗子渝,和南一起长大的。”男生突然打破沉默,啊,还是没有耐性,“幸会幸会。”
    “叫我文音吧。”
    想是我声音太小,他似乎并没确定我的名字是什么,但南接过了对话。攥着剧本的人回到故事里,我和他似乎都如释重负。
    “啊,你买了菜回来。”南一眼扫略还挂在子渝手上的塑料袋,“不过今天还是去外面吧,我订好了地方。”
    “等我把这些放进冰箱再说。”我自然地作答后才想起袋子不在我手里。子渝反应过来,大步流星地向屋里走去。南背靠在我房门边,将右手立在胸前,毫无帮一把手的意愿,但子渝也并没有看向南的方位。我想大概日后要重新整理冰箱内容物的方位吧,毕竟南有些在意这个。
    “我们走吧。”子渝从门廊走出来,轻撇碎发流露明确的眼神,““你应该没有什么忌口吧,呃……”
    “文音。”我稍微用了点力气,不知道听上去是否有齿轮缺损之感,“就当作没有吧,没什么会过敏的东西。”
    “那就好,我们走吧,我开车过来的。”
    “我要换一下衣服。给我几分钟。”
    我并没有等待什么回复,而是直直地走向自己的房门。南伸手按下门把将门向里推开,我扭头看见她的凝望,又把门合上。早晨寻找旧衣服时,南为我买的短款衬衫被我扔在床上,褶皱和花边锢成一圈,我脱下素色的罩衫,将它捡起,轻抚褶皱,套上身体,将头发从衣领中翻出,系上第一颗纽扣,又从衣橱里挑出她选的高腰裙。逛街回到宿舍时,南扔了一条旧连裤袜给我,嘱咐我一定要和这裙子配套,于是我又翻找出那条丹宁数仍未可知的袜子,一点点伸展平整,心想和上衣会对比鲜明。打开房门,南和子渝分坐沙发两翼,靠在大门边的南低着头,双脚勾搭着她喜欢的鱼嘴凉鞋,扭头看我时露出了朦胧的笑容,用看向爱人、儿女、亲朋或宠物都大抵解释得通,或许这些根本就是一回事。
    子渝的其实就停在楼下不远的地方,我打开后排座的门,还没落座,南已从另一侧上了车。我不认识牌子,但车门内侧细细缝制上的红色皮质摸起来手感细腻,想必也价格不菲。它在这老居民区里外来者应当显得突兀,可在我看来这些突出或熔铸都徘徊在我生活外界,也根本就是一回事。
    “你听过这个牌子吗?”驾驶座上的子渝扭头看我,似乎我的心声没有被发动引擎的机械音覆盖,但其实是想炫耀吧,“阿尔法·罗密欧,我想还是没那么出名的。”
    “很贵吧。”
    我缓缓坐下,合拢车门,他并未回答,车子缓缓驶出车位,大概是已专注在驾驶之中。我扭头看向身旁的南,而她看向窗外,手袋瘫倒她在腰边,《厨房》的标题露出一截,和外出用餐建立着冲突关系。通勤时分车水马龙,经过几个红绿灯就要耗尽半生地等,他们不发一言,只有窗外传来叫嚷,日落了。

    目的地是一家装修精致的苏州菜馆。南是苏州人,青梅又在身边,想是思乡情起。我很少刻意提起自己来自北方,啊,或许我根本就很少刻意提起任何事情,但回避故乡的话题除了浪涌情绪外,还因为不想被南叫做中国北方的情人。南问我自己点些什么,但我对菜式种种一无所知,只得轻轻摇头表示由他们心意决定,对他们的所有提议都默默点头。菜上得和缓,南和子渝讲起吴语,在我附近凝出一种距离感,一字一句的声音响起,反倒教我困倦,验证从耳朵到心灵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大概也觉出坐在身边的我已阵生迷矇,南悄然握住我的手,我扭头见她雀跃的眼。
           “抱歉啦,”她对我说,“我也知道你听不到我家乡话。”
    “没关系的,”我本想摇头,但做出的动作却是点头,“我只是来做陪客。你们见一面也不容易吧。”
    我瞥了一眼子渝,他点头的幅度大抵要比我强烈一些。
    “开车过来还是要三四个小时的。”
    我看着他不算周正的鼻尖说了一句辛苦。南仍握住我手掌不放。子渝看着我俩贴近的手臂,突然说道:“和南一起住也很辛苦吧?她是那种没有定数的人。”
    “我想南还比较辛苦。我不觉得我有多讨人喜欢。”
    南的掌心微凉,指尖在偷偷敲打我手背,我短暂地停顿。
    “或许我也不盼望。”我自顾自地继续讲,“如果不是南,我肯定不会在这里坐着吧。“
    “大概还在图书馆里一个人读托马斯·伍尔夫吧?”
    “也可能是名字在美国的那个。”
    子渝看来并不知道我们在说的是什么,但我也感到这些是身外之故,不如将话题留在眼前人身上。
    “你在哪里工作,子渝?还没能让你好好介绍自己。”
    “我没有工作啦,还在念书,”子渝拧起眉头,但嘴巴却笑了起来,“是开车让你觉得我像是工作了吗?那是家里给的。”
    “这样吗。对不起。”
    “也不用道歉……”子渝看向南,“你的朋友真是和你一样不好对付。”
    “我就说嘛。”
    南举起我的手轻轻挥舞,我看着她宽慰的笑容,尝试想象自己已被这宽慰感染。服务员缓步端着盘子走过来,时间消磨后,我对那顿饭菜的印象残存寥寥,记得响油鳝丝上桌时的噼啪声响是一种灼烫如泪雨的音调,南和子渝对调味发表看法,而我默默吃着,嘴里泛起混着咸腥的甜味。子渝继续没做完的自我介绍,他和南从小就是邻居,他父辈在苏州港跑日本船运,后来也做起贸易生意,而南的家庭则是开了很久的服装工厂——这大概解释了她的衣品。两家人很早就彼此熟识,父辈的孩子自然也从小联系。与南不同的是,子渝显然没从家里遗传到什么学习上的聪明劲。子渝的家庭曾想把他送到日本去读书,但他也没能掌握这门外语,最后勉勉强强考入一所专科学校学习海运,未来显然子承父业。南不想提起,但在这场景,也终于向我揭示某部分自己,顺着话题提起当初家庭同样考虑过送她去往异国他乡,日本、澳大利亚、加拿大等等,但她自己对此兴味索然,在国内读大学时也没有听取家里的要求,而是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汉语言文学。子渝议论起沉重的历史,表示自己不喜欢日本,对当时在海滨城市度日亦感到满足。全都当做是这样吧,我不去用力想,这些事情离我是遥远的,我不可替他们当真。
    在一个形声热烈的场合,两个人把眼光投递给我,等待我起唱无调性的歌。我清了清嗓子。
    “没有你们那么跌宕起伏也可以吗?”
    “我这里也没什么起伏啊。”子渝委婉质疑。
    “当然可以,再说,你不像会向往起伏的那种人啊。”南则冷静批判。
    “那就好。”我把筷子整齐地摆在盘子上,尖头朝向窗外,“经过的都只是些稀松平常的事。”

    与他们不同,我生在北方,离山或海都有不少里程数,也没归属于富裕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师,父亲在中学,母亲在幼儿园,一份工作做完半生,要我切莫重蹈他们覆辙。从小到大,遇见的种种生人都会对教师的孩子投诸期望,要更乖巧恬静,要更擅长学习,我便在这般眼光里一步步长成贴切的聚合物,然后被付诸更多期望,一直循环下去。因为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又向往照顾别人,我的青春期过得毫无逆反,甚至囿于家庭,成长不过是我包装好交给所有注视者的回礼,但我对此没有太多意见。身边的同学一点点变得不一样,以前都是发出“咿呀”音调的婴孩,后来缓缓铺就不同的路轨,我那时对人终究会有不同已有预感,所以感觉自己的生活也只是一种平淡可能。大概因为是老师的孩子,身边的同学在对话中总会有所保留,而我的性格对于改善这种处境也毫无帮助。身边的女孩读着郭妮或明晓溪,嘴里谈着对年龄相差无多的张含韵的刻薄,而我则只能从她们的叙述中了解别处的世界,不能否认我对她们看见的世界有过欲念,但什么都没变。也就在这时候,我逐渐失去了“别人家的孩子”的身份,而一旦定性扭转,于我身上的叙事也随即旋转舵盘。恬静少言变成阴郁孤僻,听从长辈变成不生主见,诸如此类的评价传到我耳边,而我不动声色。如果能交付第二版的自己给他人,也许我早就如此照做,可那时不能,往后依然。我不相信自己是个坚强的人,但生活总会抛出让我坚强的理由。我就这样以他人恋过又倦的样子长大,尽管父母并没对我身边人评头论足,却也没能交到几个朋友,遇见的人大多躺在即时通讯软件的好友名录里,对他们来说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要紧,对我亦然,如此已然。
    到头来,闲暇时光里,能陪伴我的只有戏方和戏绫。他们从一开始就比我自由许多——也许这就是心意的起点,最初只是艳羡而已。戏方聪明,擅于对付功课,又性情安静,不常去运动打闹,虽然有朋友但都不亲密,而戏绫是个娴静的小女孩,虽然偶尔会任性,但那时反而更教人疼爱。我们三人都是话少的类型,但只有在彼此相对的时候,才能毫无顾忌地开口。戏方会跟我讲起进来热门的电视节目,而戏绫则将在自己班级里遇到的事情一件件托出,太过委屈时会抱住我哭,像经痛时我掐住戏方一样。和我父母不同,戏方和戏绫的父母常不在家,不时委托我父母照顾他们,久而久之,两家人都将别家的小孩视为己出,戏方和戏绫会自然地坐在我家的餐桌上,而我也习惯口袋里多一把他们家的钥匙。我比戏方长得更早,个子变高,胸部缓缓隆起,有了一副姐姐外表,但只过了一年,戏方也开始长个子,终究超过了我。那时候戏绫满心无辜,尽管年龄差不会更动,她以为自己长大,和长兄长姐会更接近,可忽然之间距离却变得更远,为此更疑惑地问我们长大到底是什么,可我们同样不懂。长大也不见得都是好事吧,也只会这样想,最后对着戏绫认真的面庞惭愧地不置可否,告诉她等她再过几岁也会明白。她怕我们将她甩得更远,而我和戏方能做的也只有触摸她,让她知道我们会在。
    日子就这样过去。我们成长得很快。人总是成长得很快,但时间更快。

    服务员端上浑圆的汤钵。我拿起南的碗,为她盛满银鱼汤,可手臂发抖,洒出几滴洇湿一旁的纸巾。南将纸巾拿起,缓缓将桌面擦拭干净,又举起汤匙,撩开鬓发小口啜饮,笑说经过我的手果然味道不错,舀起第二勺喂我。
    “很少看见你对一个人这么好呢。”子渝幽幽地叹。
    “文音教人比较操心嘛。”
    “也很少见你操心身边人呢。”
    我又开始想她为何选中我。她见一个人克制自我,因而感到怜悯,也许不完全如此,但到底有几分会是这回事。可剩下的部分呢?我怕这原因埋在她某侧的疤痕,如要指认,会害她鲜血淋漓。
    “你哪里需要别人操心啊。”
    我不知道南是奚落还是认真,就算作奚落得太认真吧。
    “也是,你要真的管我,我倒觉得不好意思。”
    看来奚落或认真也都无所谓,这就是他们相处的方式吧。许是一个人这一生至少要宽容另外一个,南对我,子渝对南。是我贪心,是我慈悲,所以我多宽容几位。
    “南。”不知怎的,我言语自然流泻,“你是要嫁给他吧。”
    “是的。”
    子渝笑问我如何得知。
    “我听得出,也看得见。”我答,“你们又没有对我遮掩什么。”
    而你们对彼此遮掩什么,我又无可奈何。来往几多房客,在南心里可能多他一个。又或是他甘之若饴,在漫长时空中如此相处。那是他们的经过,我也仅能悄然经过。
    “暑假来趟苏州吧。”南突然说,“跟我住就好了,我和他带你逛一逛。”
    “好。”
    见我一个字以后就又陷入静寂,子渝苦叹一口气。
    “连不爱谢别人这点都一样,要对付两个南我可真受不了——啊,不是说我不欢迎你来苏州玩啊,我很欢迎的。Welcome。”
    我小声答应。南听着子渝刻意夸张的英文发音摇头,子渝则用五官的行动抗议。
    “那就这么说定了。”南又牵住我的手,“暑假就一直跟着我吧。”
    “人家也要回家吧。”
    我摇头。不。
    “她过年都不回家哦。”南补上一句,“从跟她一起念书开始,所有假期我就没见她回过家。”
    子渝转向了我,疑惑的表情显得狰狞。
    “是的,我不想回去。有些原因。”
    “哦。”子渝叹了口气,“很不容易吧。”
    我那时才理解,就算被人认可自己的辛苦,感触也依然会那么辛苦。
    “我不想打探你的家务事,”南说,“但刚跟你刚才讲的事有关系吧?”
    “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我答,“菜要凉了,难得一顿好饭。”
    “啊,你在说平时我做饭不好吃!”
    南欢快地表示愠怒,程度轻盈。子渝则在默默点头,顺带为自己再取几片肉。

    那天晚上,子渝最后留了宿。他有些顾忌我,但我和南还是说服了他,没有让他再跑几小时夜车。南让他一个人睡在双人床,自己则回到我隔壁的那间卧房,一夜恬静,但我夜半却还是醒来,记不得梦到了什么,只能看向窗外。寥寥行人行得匆匆,末班车在窗边逸散,倘若临近熄灭的街灯不可照出落雨,这一晚或将时间凝停,好在月色退让之前让思绪铺满地面。不能阻止记忆自顾自闪回,任由碎解的追忆叠构彼此,构造另一封叙事。到底要怎么述说,我想去往的地方才可许我通行呢?我未能知悉,但每个片段,每个回顾里,那些微小的声音,留存的笑容,我都捧起不放,将它们缝制成钥匙,但并非为了打开门窗柜橱,而是为了将一昔一幻于我意念上锁,教我总能回到昨日深处一次又一次邂逅深信不疑的那个人。我便如此用一瞬生活一晚,用一晚比拟一生。

    第二天,难眠的我索性早早爬起来做早餐。怕把一对鸟儿吵醒,我轻轻地把小葱和黄瓜切丝,混着香油和醋拌在一起,才想起我昨天并没买任何主食,只好煎鸡蛋代替。端盘从厨房出来,隔壁洗手间里传来水龙头的叫声,我轻轻问一声,应者是南。她洗过脸,头发还没梳理,显出几分迷离。
    “我看到你在厨房很认真,就没打扰你。”她说,“应该不需要我帮忙吧,要的话可真对不住。”
    我摊开右手示意没关系。“坐吧。要叫他起床吗?”
    南拉开椅子坐下。她并没有留力,椅脚和地面倏然摩擦出高昂音调,但她声音却喑哑。
    “让他睡吧。不上学的时候,他这个点起不来。”
    “会被你吵起来吧。”
    “偶尔让他不偷懒也挺好的。”南低头,“文音,谢谢你。”
    “一顿早饭而已,而且连主食都没有。”
    “不,不是这个,虽然早饭也要谢谢你。”
    我点了点头。从这反应来看,我想她到底还是怕隔墙有耳的。
    “你是个不会跳进漩涡里的人,”南说,“很适合做朋友。”
    “做树洞。”
    “朋——友——。”南的长音透着清晨的粗粝,“但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会跳进来。”
    “为什么呢?”
    “因为你的内心有更大的漩涡,你还在里面摇荡呢。”
    我不语。
    “我们很多地方不一样,文音,出身啊经历啊,可我也是个女人。”她直勾勾地盯着我,“人被分成这两半性别以后,只有女人才能体会到女人的虚无,对不对?”
    “可我不知道你。”我答, “我也许能为你的行动做出很多解释,但那些都不是你自己。”
    “你会怎样解释我?”
    “我觉得你想……自我毁灭。”
    我蓄意放低了这四个字的音量。她暗暗思忖,拧起一双美目。我接着说下去。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但一定不是现在的样子……一定不是他。你不是温驯的人,我只是不知道你可以多么桀骜。”
    “你看,”她应着,“对你是自顾自解释我,对我却是从另一侧认识我自己。”
    ​​“我不知这中不中肯。”
    “中不中肯不重要,对你来说我是这样,那我的某个面肯定就是这样。”她喟叹,“难得早起,还是聊点别的吧。你煎鸡蛋装盘放生抽还是老抽?”
    “从你嘴里说出来,总感觉是报纸角落上的心理测试。”
    “那就当作是。”她笑言,“你会怎么回答?”
    “我什么都不会放,因为我不懂你俩口味。酱油瓶还在灶台旁,你要放我帮你拿来。”
    “这回答一点浪漫感觉都没有。”
    “那心理测试的结果呢?”
    南看着我。
    “你在找回一个人。对你来说他做什么,与他经历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这个人还在,你就不会在哀愁里流离失所。”
    “还没说完吧。”
    “我怕,这只是你自以为。”
    她不再说话,我坐落无声。不知过了多久,仍魇在疲倦中的子渝开门,见两尊蜡像坐在餐桌旁,一时惊愣。他是旷了课来的,不消他人催促便决定早早回去。他坚持留下我的电话号码,以防联络不到南,说这是常有的事,我将他号码一键一键登进人数寥寥的通讯录。他说开车也没什么难事,给同学带的旅行纪念昨天也已和南备好,所以没让我们送,自己下了楼,从客厅窗上看见那显眼的红色车子扬长而去,我回头看向南。
    “他不知道你平时的生活。”
    “是的。”南倚坐在沙发扶手边,“谢谢你没有用什么更难听的词形容我。”
    “你和他……做过爱吗?”
    “没有。和很多人睡过,但他不在里面。”
    “你有自己生活的自由。他对你隐瞒了什么呢?”
    “我想是没什么。”她说,“他学不会对我撒谎,总会露出马脚的。”
    我已开了口,但她接着说下去。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内心对他有亏欠。听着很假,对吧?但我知道自己欠他些什么。”
    “我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呢?”
    “这样生活让你开心了吗?”
    “我看起来开心吗?”
    “我不知道。”
    “这种问题,无法肯定的时候,答案其实就是否定的吧。”她严肃作答,“对你来说也是如此吧?”
    “也对。”
    “你也不开心吧。我觉得我们很像。我们的生活都少了些事,难以填补的那种。”
    一剪阴翳从我们中间静静流过去,我不去看,只想着天越来越亮,又是一个抬头有光的早晨。
    VII
    大学的第一个长假,同学们熙熙攘攘回家过年,而我决定留在学校,为此还要搬着私物去往指定的楼栋合宿。跟父母通电话时,他们自然难过,但也知道原因,所以并没说什么。第二个长假,暑期允许留在自己的宿舍,不用四处奔波,我父母开始想念我,又埋怨我。第三个长假,我已搬到南的住所,假期可以不受打扰地自己照顾自己。父母此时听我仍无归期,已勃然大怒,我不知能说什么,内心缓缓坠下去。比起讲述自己,我更擅长的是将情绪埋在脏器中,而形声无动于衷。是希冀过谁的理解,但这表象终是过于伤人。他们见我并不沟通,愈发责备我心中他们原来并不重要,而对过去的一切又只会懦弱遁逃,作结时点明我本不是这样的女儿。那一场架后,我和父母关系几近断绝。其间,血缘关系几度催化彼此缓和,但彼此无人示弱的沟通,无疾而终已是好的结果,往往还教我们愈加疏离。草草答完几张沿用不知几年的试卷,第四个长假,我坐上和南一同去往苏州的列车。


    列车的灯燃灭,旁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被深浅伏晃的呼吸声代替。天气晴好,玻璃外面应是谧宁一晚。穷追不舍的是空中的星星,我抬头看,不知哪一颗是值得我挂念的缩影。倦意中生出责问,如果自己早一些走起这一程,有些伤痕是否是能弥合的呢?也许不能,但理应会改变些什么。就像这场生活,我也知这选择的危险,竟是行过这破落路轨,还将之称作轮回,没了你,走一程,只为自己保留心思,等到它们随我消灭那一天,到底什么都不剩。为他人磨耗今生也许不算活过,但只有一次次泛着血腥味回顾,残存记忆的灼烫才能让一部分的我感觉活着。这就是我的感情,始终是切肤之痛,但我能说服自己那些灼烫中还剩些暖意,能让我在万千深夜里看见霓虹,只不过,深夜的光亮带来了期盼,但也教人更难入眠。我在不知何处的地方,心想自己不知所踪,等待不知所终。我所有过的,我尚且还抓得住的,只有对你的爱情,有一天我会忘了你的表情,你一呼一吸间吐露的种种词句,也许也会忘了你左手背我留下的齿印,但我还会做爱你的我。我已只能这样生活。
           倘若某日终究又在死荫当中听到无意的追问,我不会再作答,只企求将繁茂挂念移转成你恣妄的舞蹈。而另一侧,我的天已不值一望。

    苏州的夏日潮闷,离开车站,无人迎接,我和南乘出租车离去。本来,我还小小挑选了学校附近的特产礼包,她见到后,教我同她直接吃掉,说其实并不需要。
    “对送礼物的人来说,价码是负担;对收到多余的东西的人来说,礼物是负担,到头来对谁都不好,和我一起吃掉还开心一点。”
    我坚持还是要有些礼数,她嘟起嘴。
    “你是会在乎礼节的人吗?”
    “其实还挺在乎的,只是不太表露。”
    “太不表露了。还是从言辞开始改善吧。”她露出狡黠表情,“你就当他们口味挑剔吃不来这些就好。”
    结果来看,我们拥有了一顿风味十足的晚餐。临行,我只背着自己的行李,拿着《五香街》,心想两手空空问候她父母的样子,并没能从这种背德内汲取快慰。生长在从事教化的家庭,举目皆亲的小城,一路淬火我这生硬外壳,但骨子里还是被规矩困住,以前的理想是如今别人的样子,于是深锁自己的故事。我再坚持,也只会换来人的哂笑不止,次次失落如此相似。
    不过,南本来就没打算带我一窥她府上。她高中时,就读的学校离家很远,她父母索性在附近买了间房,本想在她毕业后转手,但她坚持把它保留在自己名下,从此常与父母分居。“人嘛,总想有个自己的场所。”她如此解释。她父母鲜少到她自己的房子拜访,大抵让这间房适合金屋藏拙。我问她父母从不到访的原因,她说他们不爱吃班尼迪克蛋,我问她是否爱吃,她说她也不,结果连班尼迪克蛋是何都没厘清。南事前命人收拾了房间,屋子灰尘清得干净,活脱有谁一直在内侧,或许是贴在墙上的黄雅莉吧,我念出这名字。
    “我喜欢她。”南说,“歌唱得好听。你那年超女喜欢谁?”
    摇头。“我没有看。我父母关了一整年电视。”
    “那时是暑假吧,也不可以吗?”
    “嗯。只在报纸上看到新闻,还有听邻居说。”
    “那对兄妹吗?”
    “嗯。”
    “他们喜欢谁呢?”
    “是叫尚雯婕吧。”
    “尚雯婕是另一年的选手哦。你父母关了很多年电视呢。”
    “大概吧。原来你喜欢这些。”
    “只是知道而已。”她走到电视机旁的柜前,“我姑且还打算活在现当代。”
           “周笔畅和何洁是跟黄雅莉一年的吗?”
           “是。”她扭头惊讶地看着我,“新闻里看来的?”
           我如释重负,半天不语。她领悟。
           “啊,是那对兄妹喜欢的。你表情轻松了很多。还好没有忘?”
            “不可以忘。”
            我看着南。
           “他们组成我的一半。”

           我的半生,是在愧悔中开花,从此却不结果。内心枯竭,皮囊也跟着憔陷,一个干涸的女人。与我黯灭的眼对看,只会感到岁月的辛苦。但我也有过另一种曾经。蟾声蝉鸣交杂的夏夜,父母出门走走,我在家中填补作业,戏方和戏绫来敲门,教我陪他们看电视,见见他们喜爱的新星。我兴味阑珊,但戏绫只说她想姐姐,就教我踏出自家房门。她个子已长高,应是学会追赶潮流,蔑视大人的年纪,但仍同我亲近。戏方站在她身旁,我们相顾浅笑,青春期的男女已分为两半,暗地为人登对,可我同戏方仍旧亲密无间,不知多少时间,可总要他在我身边,久后我们都无人问津,因他人直觉我们属于彼此。可是,我们内心亲近,肉体却离得远,牵手的时分都寥若晨星,想得出偕伴生路的昏沉,但想象不到一个吻,如今我已明白,那是爱,不是爱情,比爱情要轻,也比爱情要重。选手们唱着此起彼伏的歌曲,扮相四下不一,但都不乏男子的英武,让我很感新鲜。周笔畅选唱的情歌温婉,戏绫听得倾情,我看向戏方,见他专注,我也随着专注。
    (1L已达论坛单楼字数上限,后续在43L继续)
    在一无所有前先漂来木头。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14-6-29 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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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理人员勋章世界之心病毒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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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6-29 21:31:31 | 显示全部楼层
    其实我觉得没定名的草稿当标题挺好的(你奏凯啦!)
    然而我们的人生恰是未定名的草稿。。。。
    我想,
    消失在红尘中,
    也许是我最好的归宿。

  • TA的每日心情
    观望
    4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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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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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理人员勋章世界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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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6-30 11:38:17 | 显示全部楼层
    所以说赶快定稿啦
  • TA的每日心情
    害怕
    2025-4-18 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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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8]以坛为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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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6-30 16: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GDKing 发表于 2015-6-30 11:38
    所以说赶快定稿啦

    都没写完啊= =
    这个故事的雏形大概是13年我就想出来了,然后一直涂涂改改,又赶上高考这茬,最后去年夏天考完了才开始动笔,动笔也要一年了,不知道哪天能写完
    在一无所有前先漂来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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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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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6-30 16:34:37 | 显示全部楼层
    蓝卡 发表于 2015-6-30 16:14
    都没写完啊= =
    这个故事的雏形大概是13年我就想出来了,然后一直涂涂改改,又赶上高考这茬,最后去年夏天 ...

    我就是这个意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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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1 19:43:35 | 显示全部楼层
    GDKing 发表于 2015-6-30 16:34
    我就是这个意思啦

    我现在觉得写完什么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让我们相信命运吧
    在一无所有前先漂来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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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7-2 10:17:18 | 显示全部楼层
    蓝卡 发表于 2015-7-1 19:43
    我现在觉得写完什么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让我们相信命运吧

    心态好,心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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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 12:21:32 | 显示全部楼层
    GDKing 发表于 2015-7-2 10:17
    心态好,心态好

    不,我说的很事实,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
    在一无所有前先漂来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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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7-2 12:39:42 | 显示全部楼层
    蓝卡 发表于 2015-7-2 12:21
    不,我说的很事实,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

    至少你放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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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 12:47:23 | 显示全部楼层

    因为实在写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

    随遇而安也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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