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的家境颇为优渥。她并没有刻意显露这一点,但也没去遮掩。她的私人空间很快堆满了她一时兴起买回的漂亮衣装和厚书旧本,但她专注在书本中的时间却寥寥,不时夜游晚归,结果读书的速度始终赶不上书目增长的速度,书箱久久扔在地面,引来他人抱怨,我干脆地把自己填不满的橱柜也让给她装填私物,于是打开自己的橱子总会一柜码洋,印着天南海北的名字。
开学过了一个月,赶上十一假期,天气仍有几抹湿热,室友纷纷归家或旅行,只有我和南留守,而她早早出门,而后常常归于夜黑,只剩下我在宿舍里无所事事,摊开一本教科书,或拿起一册她扔在一边的外国小说,心想也许该去图书馆屏息静气。可那天,时至午间,南却早早回到宿舍来,见我坐在桌前,她凑过来,对课程内容指指点点,又撩开刘海,用着悉心打探的眼神望着我。恬淡的气味从她发间传来,蜷缩成光圈在我们之间。很近,但有这一圈,却应该没那么近。
突然地,她开口说道:“跟我一起去买衣服吧?”
我茫然看她。
“现在这个时候不打扮,以后去做什么半老徐娘吗?”她自顾自说,“你多好看啊,就是不打扮自己。”
“我觉得没那个必要。”
“那就更要去了。”她语气更笃定,“不能让你很久以后才意识到现在有必要。”
“会吗?”
“会的。走吧。 “她拍拍我手臂,“何必拒绝呢。”
我不能拒绝,于是被她拖着从老旧的宿舍中出来。走廊里错身的人,街巷里驶过的人无不面孔陌生,她大步流星,不许我空隙将他们记下,只有她可依靠。一路无言,到了目的地,南悉心遴选店家,再悉心遴选衣饰,从规正的褶裙到碎花桑蚕丝上衣,再到嵌着不知是波西米亚还是玻利维亚刺绣的罩衫。站在更衣室里,我感觉我好像是一个小挂件,被她贴在自己街车的后窗,然后随她疾驰而去,摇晃的时候要显得好看。一件一件试过去,我并没有从发现一个新的自己,她却一脸欣喜,柔美脸上的笑意蕴着一种温情和快意的混合体,让人内心不由得安宁起来,将自己其实没变这一点暂时忘记。我对好坏不置可否,她便为我选下觉得好看的衣饰,我本就无意为此铺张,对价码脱出疑问,她笑说都算作她的,因她从中也感到愉快,反倒要我承受不起,但她挥舞着银行卡,一主一物在灯光下都显得异常闪熠。我衣装轻盈,她脚步随之也轻盈起来,我倒因为鱼嘴凉鞋的短跟走得谨慎。很久之前,双亲就不再为我买花样可爱的童鞋,鞋跟这东西自此与我生分,重逢伊始的每一步都教人顿感掷地有声,拘谨的样子教她显露欢颜,引来几多双目,不知向她吐露多少痴醉。她真适合在他人旁观中生活,我这样想。
“文音,”南对我讲,“漂漂亮亮的还是有好处吧,讨人喜欢。”
“可能吧。”
“更肯定一点。”她说,“人就要趁这时刻耀眼。”
“要给谁看呢?”
“先给自己看啊。”一阵笑言,“只有自己喜欢,才能让别人都看得见。”
应是很有道理的话。她毫无拘束地又挽住我手臂,肩膀贴近。大概旁人眼光中会有艳羡,也会有不解,我无暇确证。
只是,我知道,在我故事里,时间走在属于时间的那一侧,我只想他在身边。
我暗下决心日后要还给她这一笔,可这账目只是越拉越长。我过得节俭,甚至想过去做家庭教师负担开支,与她屡屡出游对我来说实在是节外生枝。她在这一点上察觉得颇为敏锐——又或是觉得这点开支无足轻重,所以她很主动地承担了我很多花销。我内心当然不要她这样做,但在自己经营生活时,又不自觉倚赖接受,到头来变成一只总是喃喃要有些气节的金丝雀,而南总是轻描淡写地将这些事情统统带过,好像这只在她眼中发生一般。我没法将她的好意视作我应得,因为我什么都没做,还始终有些冷漠,她却好像不会因此受伤,愈加教我无法心安理得。是故,她这般举措只令我更加煎熬,而越是煎熬,她便越喜欢对我轻描淡写以期改善。这般恶性循环一直在我生活中循环,是叫人为难成习惯,才不觉为难。
但在亲近之前,我从未试着去了解她。太过耀眼倒是其次,更多在于若是涉及没有把握的距离,我一贯倾向疏离。因此,似乎在我们已经注定今生要有很深刻的交缠时,我才开始尝试真正靠近她。
搬出宿舍那一天,虽一直故我,但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如释重负,毕竟鲜有沟通的人际关系总归是让人怠倦。南则无动于衷。那时我已听到传闻,作为同居人之一又不免知道她不时夜游晚归,但对我来说,她的实情也只是她的实情而已。我无从干涉。考虑到这段关系的平衡,或许也无法干涉。但无论如何,她如沐春风,拖着我的皮箱,好似开启一段漫长的旅程。
异乡第一个与常见观念相似的家明显称不上富丽堂皇,但能看出精心打磨过的痕迹。痕迹们分工明确,螺旋纹吊顶诉说屋主的迷恋,曲折的裂纹则证实故去的华年。南坐在老式布艺沙发的扶手上,丝裙盖过膝盖,露出没有疤痕的小腿,拖鞋挂在洁净的双脚上,自如的模样仿佛生活在这里的时间与裂纹们可平分秋色。她的摇撼些许眩目,让我想起戏绫。曾经戏绫常坐上秋千,我和戏方不舍让她惊惧,便只会让她轻柔地摇移。南许是觉察我的出神,轻轻握住我的手,将我从恍惚的要隘里迁至她的温度。牵着我的手,我们还在一间不是我们的家。随着她走过客厅,看着她打开深处的一间房门。空荡的衣橱且敞着门,双人床赤裸着躺在那里,床垫看起来已落一层薄尘,比起其他房间,这里格外缺少生活的气息。这里真正的主人究竟曾经营怎样的生活呢。我对这问题有些淡漠,但我隐隐以为这种淡漠会昭示答案。
“把这里留空好吗?”南和悦地问,“平时放一些东西在这里,如果有客人也容易安排房间。”
点点头。我对来访者需要主卧这件事并不奇怪。客人或许南来北往,各有头绪,但不管是他们,还是南,都比我更有可能消费这张床,两个人的故事从来很难写入我的剧本,而寄居在别人的空间里比起寄居在别人的故事中还要有点实感。
她将靠近主卧的那间交给了我,选择了靠近门口的那一间。出乎意料地,单人床倒是收敛整洁,而从她放在胸口那不安分的指尖来看,应该是她事前做好的准备。
“谢谢你。”我犹豫要不要伸出手,“我想家务事我就多做一些吧,毕竟不能白白住在这里。”
“那样最好,但是不做也没有关系。”南应道,“其实我不讨厌做些家务事的,打扫卫生照顾小孩都很喜欢。”
这番话语本应显得世俗,但从她嘴里说出,跃生出的家庭气氛反而让她变得更虚幻,一个明媚的泡影,会在想把她留住的时候裂解,变成无心挑拣的碎屑。我上次伸手触碰这样的人后发生了什么?但不触碰又会发生什么?
回过神来,我在她怀里。我握着她的右手,她将另外一边放在我背后。
“谢谢你。“
“都说没关系啦。“
那天夜里,南带了客人回来。原来她不知何时悄然整理了双人床。我在墙的另一面听着微弱的声音入眠,慢慢地,慢慢地,然后结束了。
第二天早上,南来敲我的门,向我说来访者已经离去,而她做了早餐。我们坐在桌前,她穿着松垮的海蓝色睡裙,散发遮掩脸颊的轮廓,胸口大开,露出好看的痣,而我却老实地穿好罩衫,把头发悄悄地扎在脑后。我等待她先致辞,她却回应说你先吃便好。我看着她的脸,她疲倦与沉溺的神情,仍然只能将她视作另一个人。
“对不起,“我依然还在道歉,“还要你起床去做早餐。“
“不要再道歉了,这也是我想做才会做的。“她将一根手指贴在自己唇前,压出好看的折线。
不擅长消化别人的好意,我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只能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碗筷之上,但许多年后的今天已经回忆不起味道。南仍然凝望着桌边,对自己的出品兴味索然。我看着她纤细的手臂,想到倚靠这褊狭臂弯的我素未谋面的客人或许也不知隔墙有耳,到头来竟说不出我与他谁才更像闯入者一点。我多少有些想把这问题说出口,但不管答案是什么我都无从应对。闯入者才擅长越过边界,我只明白如何维持界限。
“对不起。“
这次道歉的人不是我。我抬头看向南,她则托腮看回。
“我没有告诉你还有人会来……对不起。“南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早晨做好了被你痛骂甚至要被你动手的准备。“
“没什么,这里毕竟是你租下来的。我不会多说什么。“
“你当然可以讲……“
“但你还是会带他来吧。我没那么不知趣,如果你需要,我想我离开这里也可以。“
她陷入短暂的沉默。我自己深知我离家以后一直为人冷淡,就算在这种场合我也不知道如何谈论得柔软。但对她的生活为我留下的位次,我诚然不解,但又无力开脱,我以为走入他人生活不外乎消弭疏离,但疏离本就源于自己的举动,为此不知要磨损多少秒钟才能彼此熔接。
那段沉默的气氛究竟如何作结呢。啊,是南开口讲了一句话。只有一句而已。她说,“昨晚那个人不会再来了。”
“你会难过吗?”
那时涌入我脑海的居然是这个问题,而我居然也就那么自然的问了出来。听到这种问题,我想应该会茫然吧。南也确实恍然了一瞬,然后开始爽朗地,也许是疯狂地开始笑。好像刚才的对话不存在似的。笑声是很有感染力的事情,我早已理解,但我已多久没被感染过了呢,不知不觉间,我也开始跟着笑。南显得有些震惊,因为那应该是她第一次见我笑吧,在那之前,我始终是冷淡枯燥的面容。我一直在笑,无法停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停止,可回过神来,我已在她怀里,她正轻拂我的背,好让抽噎的我能舒一口气。她海蓝色的肩带是湿的。
“我不难过,我们都不要难过了,好吗?”她问我。
送走第一位来访者后的第三天,我没有课程要出席,惊醒时,南已悄然动身。夏日的午后迟迟下起雨,电视机小声呢喃街灯明亮,我坐在客厅,手持书本,对他人倾吐的谎言细细端详。突然降临的敲门声传递焦急,我起身迎门,见到感应灯下的一只落汤鸡。好像心中的潟湖决堤,而后喷薄覆掩她的身体。我赶忙打开热水,又将她脱下的外衣放进洗衣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听着浴室的水声混着洗衣机的噪音,遮盖窗外雨声簌簌。浴室的声音先沉下来,我将她那凉薄睡裙递进去,她推门而出,湿漉的头发结出条理,趴过她的脸颊同后颈,她将脸边的几绺拨开,指尖触过唇角,肩头的水滴折映好看的胸线,而镜子里投影出的神情却有几分失坠,不觉中让我入迷。
她痴痴地凝望另一面中的自己,玛利亚似的凝望。我恍然起身,从冰箱里拿出食去小半的蜂蜜,舀出两勺,在忠实的饮水机前接过它早已烧好的热水。回过头去,她也将注视挪移至反射之外。我疑心是否还要煮点什么来吃,但放回蜂蜜时才察觉到冰箱里称得上食材的东西只剩一颗土豆,而其背面已无声唤出枝芽。空荡的冰箱缺乏生活气息,让它旺盛的生命力呈得格外兀傲,而我也只能于此作罢。
“对不起,本来想再做些什么的,”我将冲好的蜂蜜水递给她,“但是我……我们好像只有这些了。”
她接过,轻轻吹过飘腾的表面,小口啜饮,留下薄淡的唇印,又将杯子放下。
“至少你终于愿意和我做我们了。”她竟很是开心,这多少出乎我意料,“我以为你嘴里永远都是我和你呢。”
在这追想里,她的笑意肯定比那时更加雅致。岁月送至的记忆不精确有时也会将遗憾和苦闷不再电闪雷鸣,而让明媚的春日愈加芬芳。那是我理应珍藏的一张面相。
我思绪似乎也被她话语牵引:“虽然这里不是我的家,但是我和……我们确实还在一起生活。冰箱空了也有我的问题……”
“不要道歉,”她斩钉截铁,腕边的水滴随着摇晃,“不是所有的事都是你的错。天气也好,冰箱也罢。”
我望向她无言,不知自己什么表情,应该一片惶然。右手不自觉地握住前些日子的旧报纸,谁爱谁的事情在我手里起皱。我和她安静下来,洗衣机播放完工的庆声,她又端起杯,从啜饮声里,雨声细密仍阵阵传来。一阵静谧。起风了。
“嗳,要不要和我一起躺一会儿?”南说,“我将双人床收拾干净了。”
弹簧床垫富于支撑,不禁让我回忆起曾居家的夜幕。我本来在观察铁艺花纹的吊灯缺失的一角,但南伸手扭过我的脸,指尖冰凉,力道如同她平时待我一般强韧。离开你和戏绫后,已太久没有靠近他人的体温,看着她的脸,我依旧产生无法辨识的眩晕感。犹豫的手在我腹边摇晃,伸出,收回,伸出,收回,在被中一个人缱绻,而她没有察觉。她只是看着我,眸子里映着的我,溶在黑漆漆的阴翳,又收容在她的美艳与疲倦。
“你这样会冷吗?”我看着她落在被外的手臂,“还是要小心感冒。”
“没事,”她应答,“总归还是夏天,没那么容易着凉。你才是,看起来那么疲惫,真的有好好休息吗?”
我试着摇头,但侧在枕上更像是不置可否。“没事的。”我说。
她露出藏匿心绪的笑容,“那就太好了。”
我想说什么,但她将指尖从我脸颊移到我唇边。嘘。
我听到她轻盈的呼吸,但很快,沉寂的角落再度被窗外的雨声盖过。听起来已变得稀疏,也许很快就会变得浪静风平,像是每个约定中的明天一样。
“这样的天气很适合睡一觉吧。”传来她的俏皮音调。
“嗯。”
“一起睡吧。”
“嗯。”
她笑如铃音,然后静静合上眼,好像不剩什么留恋。没一会儿,均匀的气息传来,吹得我脖颈些许发痒。我猜想她已睡得深,想悄悄地望,却又不免感觉到怀中的空洞。恍惚中她也许是戏绫,从微弱的窗舞过尘烟,很快会靠在我下颌讲述时间的鲸落,斟酌,沉默,滋生一时一现的感触,再用今生今世为这分散翻幕。曾经我们靠近,而后我不由得以为我们会一直维系,以致告别映在眼前身后时,唯一的设防只有午夜的呜咽,流去,从此在心里多放一个紧拢的抽屉。本应就此上锁,但向往仍让我看身外之物经过,不能告别,然后情愫愈生愈烈。但我甚至不会将它诉诸晚风,安静地,沉默地,在没有你的地方,戏方,我用一生为自己的心意殉葬。我的爱意不是谎言,为此我可以让它沾染恨悔,哪怕种种恨悔内生而起,无从报偿。
醒来时夜竟已深,惺忪中拉开房门,视线却被客厅的明亮光线刺痛。南坐在沙发上,丝裙的肩带滑落半边,手握着遥控器,对操纵器物百无聊赖,《虹》倒扣在一旁的扶手上,伸为一道彩虹。见我醒来,她挥舞起手中的按钮集合体,好像按下按钮我就能会开始讲述1890年的夏末。
“啊,你醒了。”她仍然和颜悦色,“有精神一些吗?”
心想我毕竟未感受到一丝一毫雀跃,我摇摇头。
“这样吗。”她看着我的脸,目光笔直,而我只有勇气看她白皙的鼻尖,“我还以为让你多睡一下你会舒服一点。”
“如果不能道歉,我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
我不关心他人的宿灭,但我并非不识风雨孤自旋转的星球。如果跳出自己来观赏,我这个人在转折后的日子里实在过于讨嫌。那时我也会思索究竟为何仍有些许人萦绕着我,生出诚挚的感谢,但感谢却喂养出更甚遗恨。我明白这世界对我够宽容,才让我仍拥有一些暖意,但懂得世故尚且不够支撑我扮演愉快的异象。我想是内心软弱生出了贪婪,不去拒绝每霎呼来叹去的温存,却又计算它们断定不足以抵还欲念幻灭的落寞。应该是心思负以重荷,就算付诸语言也无力让谁分担,所以辗转风雨中情绪始终郁积,不可消弭。对每一份温存的短暂依恋都只能暂时麻痹长久的怀缅,所以无法回报好意。从很远的地方,讥诮间歇地传来,内容我已熟稔于心,可我又不甘不愿。我害怕我已经握在手心的空虚,但也不能任自己投身顾忌的黑潮。我不再相信任何一人,如我不再相信明天。我不愿听到他们放情的笑。讲述是需求回报的,总有一刻,温情的人发现眼前的空谷到底云烟层叠,投出的亲切没回响亲切,于是决定去向我不知去向。我能掌握的,回报这些好意的方式,也只有尽快让他们意识到徒劳而已。人与人之间,不过就是这种看图说话的关系。
南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雷蒙德·钱德勒。“那就先按下不表,要去吃点东西吗?”她问。
摇头,“我不饿。”
“去吧。”她站起身来,不忘把滑落的肩带推回应在的地方,“我虽然一直没说过,但你瘦得像是九支地区逃难的妇女。”
“九支地区是哪里?”
“不知道,无聊时候看地图记住的。还有问题吗?吃饭时候问吧。”
她总归不按牌理出牌,而我的孤独希冀的也不是无人相处。
晚上八点钟,夜正启动歌舞升平,但平凡的门店已经没有了嘈杂的声浪。南坚持指定了要一抹里程数的目的地,而我不过她喜爱的手摆件,今天只可跟随。出租车司机慈眉善目,南毫无障碍地与他沟通琐碎的生活,而我看向车窗外,张贴遮阳膜的玻璃掠过窗棂明灭,云销雨霁终归只是盼望,雨停之后,云层还是隔绝天空,星月无缘得见。我试着收敛自己的心绪,只留下一个冷淡少语却繁言吝啬,外貌还像逃难妇女的女孩,而后发现这行为只是让自己为另一件事失落至不知所以。我明白,短暂迷离不过都是未来时光的预演,眼下这座城市是第一个站点,往后也许还有更多场所,因为我始终要把那些尚有余温的经过放在心上,一分空洞也由此始终留在我的行囊。在云层的背面,夜空繁星还在次第闪熠,我一次又一次选择疏远告别,终究会换来多少熄灭呢?等到天亮,也许都会挥散,可我留在黑暗。夜如海洋,几尾浮萍,就漂过去吧。
司机开上快环路,街边的景色被分隔带挡住,车潮穿梭如织,南的声音也逐渐消沉。我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假想是在漂泊中漂泊,若从窗外看过来,故事不在表象,却结晶在渴寞面容塑造的落魄构图。愉快地,短暂地,听得嚷声,而后独自分生。曾经我以为离戏绫很近,离你也不远,接着我们告别,时间荡过,才发现天涯千里或是天人两隔都不是距离,最害怕的还是我就在你身边却从没接近你心。戏方,和你的故事里,我渴盼戏绫常有笑容,却不知何处安放她的一切,一如我把持你的体温时,心里却仍是不知怎样才能走过彼此间的漫长光年,你们两人也许就是我今生最大的考卷:我爱她,可你更爱她;我爱你,可她更爱你。我不要灿烂回旋的双子星湮灭不见,但终究,秋来春去,都还在余波里哀叹。
我合上眼,尽管午后颀长的雨眠教我没有太多倦意,但漫无目的之夜,我会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在霓虹的边界看他人的春天。
出租车停在富于烟火的市井,和学校附近的气息截然不同,同是世界,但是一张好看的侧脸。南牵着我在路边的木桌边落座。电线裸露高悬的灯泡的光亮伴着食客的喧嚷,漫天风尘里,南看起来像是世界的中心,径自闪耀,熄灭时会让人不能安静。老板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过来,人甚至也显得有些热切。面是不可放置的,这想来属于毋需多言的道理,但我和她都没有动筷。我看着她指尖,她或许是在看我的眉眼,但我也无从确认。她的手移向筷筒,简单抽出一双,然后放到我的碗沿,又拿起一双留给自己。我看向她的表情,进食的那一刻流露出的朴素满足不禁让我震颤。
“你也吃两口嘛。”南敲了敲碗。
我从顺地拆开木筷,面条翻挑起来时已经有些粘连,南想把醋递给我,但我摇了摇头/。于我而言,单是尚在进食这个事实就够教人五味杂陈,剩下的调味总归显得多余。味道至少好过生芽的土豆,我心想。一个活在生活里的人愿意为一碗面走这么多的路,而停在时间那一侧的我却觉得每一天都在堆积徒劳,不过两阵不协和的音律而已。南似乎有些沉浸在面食里,我也决定沉默不言。路边仍有车辆驶过,光晕交错我身前,拂过她倾斜的重心,在她鬓角碎解。
“文音,”夹杂着肉汁的味道,她喊我的名字,“你需不需要人陪?”
我咬住尚在唇沿的木筷,汁水似乎洒在我领口,似乎我很是乐在其中,但我都来不及回味乐在其中的事实。
“我想是不需要吧。”
她毫不掩饰地用灼烫的双眼开始打量我。划清边界的时候最惧怕的就是他人介入,可被他人窥视已久后又习得自然,人啊,我啊。
“嗯,不需要也好,”她自顾自开始作结,“有我在嘛,会好的。”
有时我也会思考,她究竟是恬然无思,还是早就看穿了欢喜伤悲却又乔扮座上宾。后来我开始感知,这两者于她应是同一件事。她温润敏锐,洞悉眼见的情绪,却不去理解,无力也好无意也罢,对她来说,最后不过都是一种慈悲,可否挥洒只随一时感触决定。于是,他人就只是他人而已。她也会将匆匆掠过的浮光比拟成自己尘缘的种子,但若看到爱流离失所,怅然中也不惧怕一呼一吸。
“可能是这样吧。”面条已经有些发胀,感受到这一点,我的食欲也随之消沉。
“一定是啦。”
“但愿是。”
“你这个人啊。”
南不由得用筷子指向我,但她尚能做到划出清楚的弧线时不甩出汁水,生显别样的洁净。“文音啊,你其实可以多要一些的。”她开始讲,“你看起来一无所求,但你可以贪心一点,哪怕不是对我呢。”
我想我应该是笑了起来,“其实我还挺贪心的。”
“哎呀,就是要这种表情才是。”她稍稍点头,“所以你贪心在了哪里呢?”
“很多很多。”
“那能不能用很少很少的话来讲述?”她出起难题来也毫不顾忌,“虽然我总觉得你比看起来话多。”
“会吗?”
“有的人就是会把事情藏起来嘛,”她咬了口筷子,“但藏着并不代表消灭,只是不说而已。你像是这种人。”
往后的日子里,她还会许多次这样揭穿我,在她面前我始终是具被剖开的标本。而这一回,我不感羞怯,也不会生出愤懑,漫应着她轻抛出的我,心想,最后要同她看见的我这个人相处下去的还是我自己。
“是吧,也许。”
“是因为戏方吗?”
从本应不了解的人嘴里听见刻在自己骨血里的名字,换谁大概都会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吧,可我是真的将它刻进了骨血,所以任凭是从谁那里传来,我都不会听错。我一时只得望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
“你的梦话里喊了好几次这个名字,问他在哪里,我想这个人应该很重要吧,至少比我那天的人更重要。”她若无其事地接着说下去——或许若无其事并不准确,我知道对她来说这的确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无论是戏方还是那天的人。恍然中,我也只能在感触的漩涡里即刻抓住这四个字,好不被汹涌的情绪覆住五感。
“那天的人是谁?”
“我也没记住他的名字,反正就只是某一刻做个爱而已。”
周围寥寥的眼神显然都凝了过来,我无意识地想回避,但能躲藏的地方只有路过的车影。
“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是啊。”她歪了歪头,鬓角挡住眼睛,她不经心地将其撩开,露出幽深的眼神,“我不求谁理解,但对我来说,身体和心灵不是合为一体的事情。何况,这是我为数不多的选择权了。”
我低头看向已经不剩多少余温的面汤。
“嗳,这个时候不都应该开始问为什么选择权不多吗!”她突然笑起来,“你这人真是。”
“我其实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感兴趣。”
我直白地回答。总归要说出这句话的,我突然放弃了斟酌最好的时刻。可能是她的坦诚作祟吧,我这样想。
“啊,这个啊。只是我喜欢你而已。人的感觉有时候是很盲目的,对吧?我就是在看到你捧着书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而已。”
“就这样?”
“就这样。不介意你没醒的时候我吻了你脸一下吧?”
“不介意。”
“那就好。”在周围的目光里,她将右手的手指合拢,若有所思地笑了。
“想听我的故事吗?”
“嗯。”
不知怎的,我欣然接受我的颠沛在她眼中结成干燥的花朵,教她随意采撷,付之一炬的故事,然后由她告知,自顾自地燃烧换算成他人的看待后,只不过是落荒而逃。
III